17. 造势者

昏暗室内,烛火微弱。


颤动的烛光照在一面斑驳不堪的墙壁上,一人从破烂衣袖中伸出污迹斑斑的手臂,手中死死攥着一块东西,正在墙上刻画。


似乎她正在刻最后一笔,这一笔刻得缓慢,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直到墙壁发出了“叱——拉”的声响。


良久,她松开手,顺着墙壁无力滑落下来。她望向掌心,一方瓷片躺在其中,那瓷片边缘已经变得有一些锋利。


墙面新添的那重重一笔,此刻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字。


目光扫过墙壁,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墙壁上是密密麻麻一片正字。


一些是她的,一些不是。


刻完字,她便卧在地上一方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毛毡上,再不发出声音。


“唰——”墙壁上一道小小的暗门被打开,一只手伸进来,将一碗饭菜推进室内。


直到那暗门再次关闭,送饭的人走远,毛毡上那人才将眼睛睁开。


她奔向暗门,跪在地上捧着碗,没有筷子,便用手抓着饭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一行泪从眼眶悄然落下,在她脸上留下两道蜿蜒的白痕。


活下去,她要活下去。


碗里不是什么好饭好菜,没什么油花的青菜,放了不知道多久的米饭。堆在碗里隐隐有一股子馊味,她却眉头也不皱,将碗里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她和之前一样将碗重新放在那暗门门口,等着人来收。


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应该是有人来收碗了。


“唰——”


暗门再次打开,一只手伸进来,只是这次,碗放得太远了,这只手在暗门周围摸了许久。


屋内那人一直盯着那在暗门周围摸索的手。


是时候了。


在那只手即将从暗门抽出前的一刻,猛地被她摁在地上。接着,她将手中瓷片猛地朝他手腕上一划,门外那人痛苦地叫了一声。


她看着血从他腕间流出,眼中并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开门。”


“否则你将流血致死。”


门外那人还在做垂死挣扎:“即便你出了这扇门,也走不出去....啊!”


还未等他说完,她将那瓷片再次割向那道伤口,一道凄惨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暗无天光的地方显得阴森恐怖。


“开,门。”她一字一顿。


“哐啷—”门被打开了。


那人走出来,居高临下看着门外捂着手腕的那人,目光淡漠,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手中的瓷片没有扔,她再次举起瓷片。


只是这次,瓷片划向那人的脖颈上。起落间,鲜血从脖颈喷溅而出,溅到她的脸上,她眼也不眨,一把抹去脸上的血痕。


她整张脸变得赤红,如地狱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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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境书院。下学的钟声响起,身着青色学服的学子自书院鱼贯而出。


学子们背着画筒并排而走,说说笑笑。


几人来到一处酒肆,径直上了二楼。二楼人不多,要了几样小菜一壶薄酒后,开始坐下谈论即将来临的入学考。


“也不知道新来的这一批怎么样。”一人率先开口。


“我这两日帮典谒整理入院考的名册,有个从江陵来的还不错,好像姓陆。”另一人回。


“这人是夫子亲自举荐来的,我看过她的画作,很有几分虞同玉的神韵。”


虞同玉虽然已经身死几百年,但一直是学画人的楷模。


听她说完,这人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学人者生,像人者死。一味摹仿能走多远。再说,江陵那种小地方,岂能跟京师比?”


“还有一位,据说来头不小。这人叫赵柔柯,既不是出身世家,也不是王孙贵族。”


正说话那人往旁边的学子贴近了点,悄悄说:“只是,她的举荐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周啸阑。”


那学子听她这么一说,眼中鄙夷之色尽显,


“没想到锦衣卫这群杀神将手伸到了书院。真是可恨!亏那周啸阑曾经也是读书人,如今竟然也沦为了朝廷鹰犬。”


“这群人背靠当今圣上,谁能惹得起?”


“依我看啊。这个赵柔柯怕是连入学考都过不了。也不知道靠什么勾搭上锦衣卫,走偏门进来能有几分真本事......”


两人说说笑笑没留意到身后有人将对话听了个清楚。


那女子身穿儒衫,乌发仅以发带扎成髻,发带飘于身前。


她将酒盏往面前桌案上重重一放,发出嘭的一声响,惊得身后两位学子转身去看。


只见桌案前是一女子,那女子鹅蛋脸,弯月眉,嘴角带笑,好一个芙蓉之色。


可下一刻,她说出的话却是讥讽味十足:


“无境书院是绘画圣地,我当都是些良材美玉,没想到也有人这么喜欢在背后嚼舌根。”


“百年前虞同玉设立画技馆,让女子亦可担负国家之兴,才一步步有了女子可以入学读书的地位。”


“读书,是为了明理。如今你们读了圣贤书,却对同为女子的人如此刻薄,不知他日同样一番话落在诸位身上,又当作何感想?”


那几人涨得满脸通红,“你又是谁?我们谈论谁又与你何干?”


她站起身来,朝着两人方向理了理自己的儒衫,拱了拱手,露出一个春风拂面般的笑。


“在下就是刚刚几位所说的,小地方来的,江陵——陆心棠。”


那几人没想到了论人是非论到正主面前,自知理亏便不便多言。


离开前走得急,前面一人一个趔趄摔了一跤,于是几人叠罗汉似的摔在了一起。


陆心棠看到几人摔了个狗吃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脚,回身坐下默默喝了口酒。


再次开口时,声音多了几分促狭:


“还望几位背后多积口德。在下小地方来的,不如锦衣卫手眼通天,耳目众多,没准哪天请几位去诏狱喝杯茶呢?”


那几人顿觉背后起了一片冷汗,再不敢多言,狼狈离开。


陆心棠说完,便自顾自地继续吃酒。谁知刚埋头,一碟盛着瓜子的玉盘映入眼帘。


一人坐在她对面,将一把折扇收起来放在桌案上,又将瓜子盘推了过来。这人身着一袭烟青圆领袍,细眉乌发,嘴唇殷红,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儿家。


她细白手指从玉盘中拾起一枚瓜子,一边嗑,一边冲着陆心棠摇头。


“我说你也太沉不住气了,我还想听听书院秘闻呢。你这样不把她们都吓跑了?”


说话这人正是赵柔柯,她今日着了一身男装,举止风流,引的人频频侧目。


眼看入学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今日她来这酒肆就是冲着这里离无境书院近,很多学子会来此地饮酒就餐,她想借此打听一番。谁知她还没听到关键处,就见有人来替她打抱不平。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头回见面只当此人是个画痴,没想到竟也是个赤诚敢言的性情中人。


她放下瓜子,执起一壶酒,为自己斟了一杯,然后举起酒杯,对陆心棠正色道:


“此一杯,敬你的仗义执言。多谢你为我说话。”


陆心棠面上亦是重逢的喜悦,酒杯举起与她相碰,“谈什么谢字,头回见面,你的才名我已领教过,我不信你如她二人所言。”


说着她却面露疑惑,


“只是......你为何会与那锦衣卫有牵扯?”锦衣卫恶名在外,她在江陵就已经有所耳闻。


赵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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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说道:“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见赵柔柯不愿多说,她也就没有多问,毕竟人活一世,谁的身上没有秘密。


“你可知道,今年书院入学考试的考官多了一位?”


二人临窗而望,楼下街道人来人往。


赵柔柯点了下头,“据说是那位老太傅。我今日来此也是为了探听些虚实。”


毕竟技法她倒是不怕,只是考官有个人喜好,摸清楚了总是好的。


“往年是书院的掌院,外从翰林画院抽调三位,依次对画作进行评选。今年老太傅坐镇,怕是要难得多。”


“听说这位老太傅不看门第,只看能力如何。只是有一点我比较担心。”


“你可知这位太傅与锦衣卫指挥使曾是师生,并且相当看重周啸阑,只是后来老太傅清丈土地完回到京师后,周啸阑弃文从武成了锦衣卫。满朝文臣最恨的便是锦衣卫,宋公明为文臣之首,二人自此决裂。如今你的举荐人便是那锦衣卫。我担心......”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赵柔柯却懂了。宋公明与周啸阑当年不欢而散,如今她被周啸阑举荐,入学考试会不会为难于她还是未知。


她与周啸阑合作,入书院不仅事关她的前途,更关乎周啸阑那桩「兰花锦帕」的案子。


先不论周啸阑会不会有后招,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入学考试她势在必得。


她朝陆心棠疏朗一笑,“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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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角处,小报丁翘着一张小嘴,很是不满道:


“跟你合作也太危险了,三天两头被锦衣卫盯上。”


赵柔柯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捏了一把他的小脸,冲着他笑意盈盈。


“可报酬,也最为丰厚,是也不是?”


小报丁看着她手中的银子眼睛发亮,


“有事您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再所不辞。”


“不必上刀山也不必下火海,只是需要手脚麻利点。”


她将一沓告示放在他的手中。


“一日之内,我要京师众人都见到此告示。”


“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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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考试十日后进行,一则消息在京师不胫而走。


“听说了么。有人要在京城鼓楼前的画壁上作画。”


“那画壁已有两百年,两百年前大宁刚建朝不久,虞同玉曾在其上画了一幅《出征图》用以警示建朝不易,勿忘先辈浴血奋战。只是后来那画被毁,自虞之后,历代名家恐技不如人,都不敢轻易动笔,那画壁一直空到如今。”


“说是三日之后,邀京师众人来此一观。”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如此狂妄。”


“那就三日之后,一同拭目以待。”


北镇抚司,周啸阑听着程川回禀,眉梢一挑。


“又是那小报丁所传?”


“是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因您先前教诲,手下人也只是对他训斥,没有责罚。”


“说到那告示上所言,也不知是何人敢如此大胆。虽说那画壁没有要求作画人技艺如何。但是百年来大家已经默认虞同玉是已立于巅峰。这作画之人画的如若不能比先前好,怕是京师都混不下去了。”


周啸阑笑了,还能有何人?


“下去吧。”他吩咐。


待程川走后,周啸阑的手指从一张搜查令上撤开,那是一张入府学的搜查令,日期便是无境女子书院入学考的当日。


他将那张搜查令置烛火之上,很快成为一堆灰烬。


他居然也动了三日之后想去鼓楼前看看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