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风流狂炫折耳根

第310章 一条人命只值两百文,卖得太贱了!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营州城新建的高大城墙,终于出现在浩浩荡荡的运粮队伍眼前。

当众人看见营州城楼自天际线冒头的刹那,包括柴令武在内,都忍不住眼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柴令武满脸疲态,一双眸子赤红如炭,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随后呢喃道:“终于,到家了!”

裴行俭与薛礼打马簇拥在他身边,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坎坷,以及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的徘徊,也是险些热泪盈眶。

“弟兄们,到家了,咱们安全了!”

裴行俭强忍激动,转头对着身后的众人大吼了一声。

早已疲惫至极的众人听见裴行俭的吼声,更是有人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地嚎啕大哭起来。

喜极而泣,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激动。

这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一刻,不在担忧身后的追兵突然追上来。

不是怕死,而是担忧他们死后,营州城里的百姓沦为敌国大军屠刀之下的亡魂。

他们死则死矣,但他们的家眷,亲族,妻儿老小,绝不能死。

万幸,万幸他们还是安全回到了营州。

自此之后,便有了坚城作为倚仗,便有了足够的粮草与物资。

他们不必再担心睡觉的时候,敌人的屠刀突然搭在他们的脖颈上。

更不必担心他们死后,他们的妻儿老小成为无根的浮萍。

队伍正中,柴令武听见了众人近乎发泄一般的哭声,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场冒险,尽管收获颇丰,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念头。

而这些将士也好,这些民夫也好,其实都是因为他的一己之念,才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说起来,是他有愧于他们。

毕竟他们本可以不用遭受这一切,只需要留守城池,等待敌人到来,御敌于城池之外便可。

好在,这一场豪赌,他赌赢了,丰厚的回报,也勉强能弥补一下他们心灵上的损伤。

沉默良久,他抿了抿唇,朝裴行俭吩咐道:“你先进城,组织人手来接应一下弟兄们手里的粮食。”

“诶!”

裴行俭应声,强压疲态,纵马直奔城池而去。

目送裴行俭的战马走远,柴令武扭头看着薛礼,淡淡交代道:“渊盖苏文的主力,还咬在咱们屁股后面,你还得再辛苦一下,尽快将营州城的城防体系构建完成。”

薛礼怔了怔,默然点头,转身进入大军阵中,开始传达命令。

如今有了城池作为倚仗,接下来,便是唐军的主场了。

虽说一路流亡,将士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但追在他们身后的高句丽大军,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归大家走的路是一样多的。

也不可能出现唐军疲惫,高句丽大军就士气旺盛的情况。

随着薛礼将一道道命令下达,疲惫不堪的将士们,也强撑着精神开始动弹起来。

三千步卒聚集列阵,只等进城之后,便接手营州城防。

转运粮草的民夫们,也开始自发的将装着粮食的板车拉到一块,等待城中接应的人手前来相助。

“轰隆隆~”

正在众人忙碌之时,脚下的大地忽然之间开始震颤起来。

紧接着,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城外众人一顿,下意识看向营州城方向,入目所及,却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潮。

人潮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皆是面含激动之色,用尽全力,朝着城外的运粮队伍狂奔!

“当家的~”

“阿耶~”

“大郎啊~”

比脚步声更杂乱的,是人群中传出的呼号声,他们各自喊出了对亲近之人的称呼时,已是泪流满面。

柴令武身后的运粮队伍寂静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便纷纷抛弃了手中粮食,朝亲近之人迎了上去。

一时间,整个营州城外,到处上演着一幕幕喜相逢的场景,哭声,喊声,笑声更是此起彼伏。

柴令武静静的靠在马车上,观察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嘴角不由噙起一抹笑意。

正看得起劲,一抹倩影却是突兀的闯进他的眼帘。

那是一道俏丽的身影,像是一阵风,姿态轻盈。

柴令武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温暖的春风包裹,却是谢知书也随着人群出了城,并在数千人里的队伍里一眼寻到了他的踪迹。

“夫君,您......您总算回来了!”

谢知书语气微颤,双臂紧紧的抱着柴令武,像是在搂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感受着谢知书微颤的身躯,柴令武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张开双手,将她揽入怀中。

“我还以为......还以为......”

谢知书数次哽咽出声,断断续续也没能将一句话说完。

柴令武将脸埋在她的怀里,感受着久违的温暖,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不苦!”

谢知书赶紧摇头,脸上带笑,笑中带泪。

二人相拥良久,谢知书才松开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擦擦眼角,低声道:“妾身就是......就是担心您......”

听出谢知书的意犹未尽,柴令武再次轻轻颔首表示知晓。

这一次冒险奔袭扶余城,他们的处境固然凶险。

但真正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的,终究还是留在营州城内的家眷。

好在如今他们安然回归,这一切也都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不论是生是死,大家都能携手面对。

他伸手搭在谢知书的腰间,不着痕迹的捏了捏她腰间软肉,对她温和一笑:“其他的话,留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再说,现在还是先办正事吧。”

谢知书愣了一下,一抹红霞飞快的爬上脸颊,有些害羞的点点头,应了声好。

柴令武不再多言,见城中百姓皆已经迎了出来,当即开始组织人手搬运粮食。

人群之中,有人在感受重逢的喜悦,也有人沉浸于死别的伤痛。

毕竟这一次去的人,尽管大多数都安全回来了,但依旧有少部分人,永远的留在了路上。

有人欢喜有人忧,实属正常。

而随着柴令武一声令下之后,不论是欢喜之人,或者悲伤之人,都还是在第一时间压下情绪开始行动。

青壮们将麻绳套在肩上,充任拉车的主力,老弱妇孺则围绕着运粮的板车周围,出一份力。

六万石粮草,若是少数人搬,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搬进城池的。

但在城中十几万百姓的合力之下,却只是不到一个时辰的事情。

随着运回来的粮草分别入库之后,早就提心吊胆日久的城中百姓也总算长舒口气。

所谓家中有粮,心中不慌。

六万石粮草入城,对于城中百姓的士气加成,绝对不是说几句鸡汤,画几个大饼的激励能够比拟的。

同一时间,薛礼也开始对城池进行布防。

经过几个月的筹建,营州城的城墙早就已经建设完成,虽说城中的建筑,因抽调了民夫前去接应粮草,落下了进度。

但这段时间,谢知书与城中老弱妇孺也没有闲着。

她们干不了苦力活,谢知书就带着她们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比如搭建帐篷,再比如用板车运送建筑材料,或者寻找一些守城需要的滚木擂石等物资之类的。

是以城中的建筑虽然还没有开始建设,但各种原材料皆已经凑齐。

这就给薛礼布防提供了很大的助力。

他只需要带着三分之一的人手,将这些守城物资布置在城楼各处,剩下的三分之二的人手,便可以去睡觉休息,养精蓄锐。

薛礼在忙,柴令武与裴行俭也忙。

两人召集了路上损耗的民夫与战死的将士家属,准备先将阵亡将士与民夫的抚恤金下发下去。

尽管大唐执行的是府兵制度,府兵的主要收入来源于战利品与军功赏赐,抚恤金并不多。

但既然有,柴令武就不可能将这份钱昧下。

刺史府正堂之中,一位位阵亡将士的家属静默而立。

人群之中,不时传出一道道压抑的抽泣声。

主位之上,柴令武手持功劳簿,不断念出阵亡将士与民夫的名字与功绩。

裴行俭则守在一个装满铜钱的大箱子旁边,每当柴令武念到一个名字,便从中取出两百文铜钱,与阵亡将士的身份铭牌一齐交给家属。

是的,两百文!

这就是一个唐军将士战死之后可以领到的全部抚恤。

两百文,对于一个寻常的六口之家来说,不多,至少不够养活一家老小,但也不少,至少能让一个六口之家买上两月的米粮。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领到了钱,柴令武手上的功劳簿也越来越薄。

终于,当他念完最后一个名字之后,整个刺史府正厅之中也瞬间鸦雀无声。

望着强压悲伤之意的烈士家属们,柴令武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说。

关键时候,还是裴行俭低低叹息一声,对着众人安慰道:“所谓人死不能复生,诸位还请节哀。”

众人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垂泪点头,随即告辞离去。

随着一众烈士家属离去,正厅再次空旷下来。

柴令武默默的靠回软榻上,心里不知为何突兀的涌现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裴行俭陪坐一旁,满脸疲惫之态,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师徒二人静坐片刻,一道轻柔的脚步声拉回两人的思绪。

谢知书带着几名侍女进门,替两人端上饭菜,语气温婉道:“夫君,大郎,先用晚膳吧!”

两人回神,朝谢知书点点头,提起筷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碗里的东西,只觉得味同嚼蜡。

见两人兴致不高,谢知书也明智的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给两人布菜。

裴行俭吃着吃着,忽然放下筷子,冷不丁朝柴令武出声道:“师尊,我吃不下去,先去睡了!”

柴令武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向裴行俭,却见他眼中不知何时已经蓄满泪花!

沉默片刻,柴令武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就是......”

裴行俭摇摇头,语气忽然哽咽起来:“就是觉得一条人命,只值两百文,卖得太贱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说罢,整个人已是泣不成声。

柴令武顿了顿,也不由得放下了筷子,整个人欲言又止。

一旁的谢知书见状,当即给了几名侍女一个眼神,随即起身带着侍女缓缓退出正厅。

随着谢知书离去,裴行俭也终于没忍住失声痛哭起来。

柴令武没有出声安慰,只是静静的望着他,等着他哭完。

因为,他大抵能理解裴行俭此刻的心情。

裴行俭的前半生,太过顺遂了.

幼年时以遗腹子的身份,在堂堂千年世家的裴氏受尽宠爱,到了入学之龄,又入了霍国公府,学习了各种超越时代的知识,更有柴绍这样的名将亲自领路指引。

家族强大,师门更强大。

可以说他这十几年的人生,完全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天骄模板。

哪怕是随他来了营州,也是以管理一州之地为起点,而一州之地,已经是无数官员一生难以企及的终点。

他的确足够机敏,足够聪慧。

但过于顺遂的人生,就注定他不可能锻炼出一颗强大的心脏。

所以,他的崩溃是必然之事,也是他成长路上必不可少的养料。

柴令武心思电转,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一时间,整个大厅之中,只剩下裴行俭低低的抽噎声。

良久,裴行俭主动停止抽泣。

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哽咽道:“老师,对不起,弟子给您丢脸了!”

柴令武叹了口气,提起筷子,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语气淡淡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饭总还是要吃的,为难自己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合理,那就想办法去改变,而不是顾影自怜。”

裴行俭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柴令武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柴令武接着说道:“何况,接下来咱们还有很多难题要面对,逝者固然可怜,但如何护住活着的人,更为重要。”

裴行俭回神,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凄苦之色。

突然,他朝柴令武重重点了一下头,端起饭碗开始狼吞虎咽。

泪水滴落,混杂着饭菜吃进嘴里,他也分不清是苦是咸。

但他明白,这碗饭他必须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