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杀敌报国，何惜此身？杀！杀！杀！
王胜静静的坐在墙垛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山脚下收兵而归的敌军。
敌军的阵型并未有半分骚乱，这说明敌军主将对这支大军的掌控力度很大。
而军阵上，一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那便是主将对兵卒的掌控力越深，越能发挥一支军队的真正力量。
从前些日子两军的遭遇战，以及昨夜的攻城情况来看。
王胜也不得不承认，这支高句丽大军是真正的精锐，与他之前遇到的那些一触即溃的斥候部队有很大差别。
“将军，喝口水吧！”
王胜正沉思着，一旁的亲卫忽然上前，将水囊递到他面前。
随后不等王胜接过水囊，便低声问道：“将军，一日一夜的激战，敌军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咱们准备死守城池的决心，下一次，就该收网了吧？”
听见亲卫的问题，王胜收回了目光。
他接过水囊拧开，狠狠的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旋即沉着脸摇头道：“先看看下一次敌军会派出多少人攻城吧，若是进城的敌军太少，早早收网，也不划算。”
亲卫愣了一下，不禁默默颔首。
这时，军中将官也将唐军的战损统计完成。
一名校尉走到两人跟前，将名册呈上，语气低沉道：“将军，昨夜一战，我军一共伤亡一百三十二人，其中九十七人战死，十一人重伤，轻伤二十四人。”
听完校尉报上来的数字，王胜伸出手去准备接名册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抿了抿唇，缩回手，眼中泛起一抹淡淡的悲切。
但这一抹悲切，很快又被平静取代。
沉默片刻，他问道：“咱们现在还剩下多少人？”
校尉沉声道：“除却昨夜战损的人员之外，李将军带人去引诱敌军前锋的时候，也战损了一百二十一人，再加上先前与敌军轻骑缠斗，也战损了不少人，咱们现在可用的兵力，只剩下六百三十多人。”
“六百三......”
王胜呢喃一声，身体陡然垮了下去，整个人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好几岁。
柴令武交给他一千人，如今已经战损接近四成。
可即便战损超过四成，他依旧还需要放弃一百多人，才有足够的战马带着剩下的人逃回营州。
这些人，可都是活生生的同袍兄弟。
尽管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离别，早已看淡了生死，此刻，一颗心亦是如针扎一般痛苦。
他长长的吸了口气，转头望了一眼山下敌阵。
见敌军阵中已经冒出袅袅炊烟，不禁闭上眼睛，将胸中浊气长长呼出。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他扭过头，看向亲卫，叫道：“李辉！”
李辉闻言，赶忙上前，朝王胜拱手：“将军有何吩咐？”
王胜沉声道：“趁着敌军现在生火做饭，没时间观察城中动向，你先带人将伤员自后山小道送出城去。”
李辉愣了一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但出于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他还是有些迟疑地点点头，转身叫上数十名值守的将士，回到城中开始转运伤员。
目送李辉走远，王胜果断取出干粮，就着墙垛上沾染了鲜血的积雪开始大口大口的吃着。
城楼上，零零散散的唐军将士睡醒，也一言不发的开始进食。
天光逐渐大亮，越来越多的唐军将士从睡梦中醒来。
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眼中一片淡漠。
终于，当山下的炊烟消散之时，敌军再一次发起了进攻。
而这一次，敌军除了留下中军护卫指挥中枢，将前军后军尽数压了上来。
足足四五千人的队伍，如汹涌的潮水，几乎一眼看不到边。
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的望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潮如蚁群一般朝着城池急速逼近。
“杀！”
浩大的喊杀声，带着一往无前的威势。
任谁都看得出来，高丽大军这一次是发了狠，势必要一鼓作气的夺回城池。
王胜静静的立身于城墙之上，准备迎接他人生之中最后一场战争。
得到消息的李辉匆匆赶来，远远的吼道：“将军，敌军压上了主力，咱们挡不住的，走吧。”
王胜没有去接李辉的话。
他转过身，看向城楼上仅剩的六百多名唐军，淡淡开口道：“弟兄们，咱们还有六百多人，但后山仅有五百匹战马，其中六十余匹已经给了伤员，这就意味着，咱们只有四百多人能活着离去。”
听见王胜淡漠的话，城楼上的唐军将士齐齐愣了一下。
随后尽皆转过头，静静的望着王胜。
王胜也不卖关子，直言道：“现在，我需要两百人，与我一道死守城池，不知......”
“卑职愿随将军死战！”
王胜话才说到一半，便被一名年轻的将士打断。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名少年握着长矛，满脸坚定地款款走出人群。
“卑职也愿留下，随将军一同死战！”
“还有我！我家中有兄弟姊妹四人，我必须留下。”
“俺儿子已经成人了，俺也愿意留下！”
下一刻，人群之中便像是起了连锁反应，不断的有人出列，愿意陪同王胜死战。
他们都并非是蠢人，仗打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非常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下场。
但他们愿意死。
因为他们不死，就只能让同袍去死。
五百匹战马的硬性条件摆在那，而他们还有六百多人，总归都是有人要死的，那为何不能是他们？
望着眼前密密麻麻几乎占据总人数一半的人头，王胜也愣了一下。
他只需要二百人，而现在，有一半的人站了出来。
一旁的李辉也愣了一下，他明明是来劝大家逃走的，怎么这么多人抢着送死，这对吗？
他快步上前，皱眉道：“将军，纵然咱们只有五百匹马，也没必要留下来和敌军死战吧，大不了让兄弟们挤一挤，将就一下呢？”
王胜摇摇头，淡然道：“将就不了，两人同乘一骑，只会加重战马的负担，拖累弟兄们逃命的速度。”
李辉皱起眉头，接着劝道：“那换乘也行啊。”
“不行！”
一道坚定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却是那最先响应的青年跃出人群。
他望着李辉，一脸坚定道：“换乘同样会拖累行军速度，与其到时候窝窝囊囊死在逃命的路上，还不如现在据城而守，拉几个敌军垫背。”
“不错，拉几个垫背。”
“对，反正咱们早就杀够本了，与其窝囊死，不如站着生。”
“和他们拼了，能杀一个算一个。”
青年话音落下，便引得将士们齐声附和。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战马只够五百人逃命，那就让那五百人心无旁骛的逃出去。
反正这冰天雪地的，就算他们逃出城去，大概率也是冻死在路上的下场。
就算不被冻死，他们也跑不赢敌军的骑兵。
既如此，还不如多杀几个敌人，还能为逃命的弟兄们减轻一点压力。
这个账怎么算，很简单！
望着将士们群情激愤的样子，王胜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李辉也找不到话再劝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王胜。
沉默良久，王胜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三百余名将士。
他张了张嘴，忽地叹息道：“你们确定，要留下来与我一起等死？”
将士们没有说话，只是面色越发坚毅。
大唐以武立国，更重军功，他们相信，他们今日若是战死在此，陛下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王胜见状，也不再多言，沉声道：“你们之中，有哪些人是家中独子？出列！”
一听这话，众将士不由面面相觑。
然后，稀稀疏疏的走出几个人。
王胜对着几人点点头：“尔等忠勇可嘉，但既然是家中独子，尽忠之时也别忘了尽孝。”
言罢，对着几人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到一边。
几人对视一眼，眼中浮现些许不甘。
王胜却是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接着说道：“十八岁以下，未曾娶妻留后者，出列！”
将士们明白王胜的意思，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但最终，还是有几十人磨磨蹭蹭的站了出来。
其中，也包括最开始欲随王胜死战的青年。
见人还是多，王胜果断继续下令：“家中无子者，出列！”
这下，人群中又走出三十多人。
而随着王胜三道命令下达，留下来的人，也恰好只剩下两百人左右。
王胜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对着李辉交代道：“李辉，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带着他们走回去了。”
李辉心中不详的预感成真，他仰起头，皱眉问道：“将军，能否......”
“不能！”
李辉话头刚起，便被王胜打断。
王胜一脸严肃道：“李辉，你也是公爷身边的老人了，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的指挥才能远不如我，我留下来，才能创造更大的战果。”
王胜一席话，将李辉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一时间，他的眼眶忽然有些酸涩起来。
下一刻，他忽然咆哮道：“全军听令，随我撤离！”
言罢，他再也控制不住表情，转身捂着脸就逃似的冲下城楼。
城楼上，没被选中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跟上。
王胜见状，厉声大喝道：“都给我滚，滚回营州去，帮公爷守城，营州要是守不住，你们都是罪人！”
这话一出，将士们顿时脸色一变。
但眼见敌人已经快要兵临城下，他们也没办法再继续矫情。
“走吧，留待有用之身，来日杀敌报国！”
依旧还是那最先决定留下来死战的青年最先做出决定。
他招呼众人一声，便毫不犹豫的跟上了李辉。
王胜望着青年的背影，很想叫住他，问一问他的名字，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能看出来，青年是个人才。
说话做事果决坚毅，毫不拖泥带水，一旦做出决定，便立即执行。
这样的人才，少见。
照理说，他该问问他的名字的。
但转念一想，问了也没意义了。
而且他相信，以公爷慧眼识珠的特性，定然也能发掘出少年的潜力。
随着李辉与青年率先离去，其他的将士也不再犹豫，咬咬牙撤离了城楼。
王将军说得对，他们回了营州，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既然弟兄们将生还的机会让给他们，他们也不能让弟兄们失望，否则他们将来死了，都无言去见这些生死袍泽。
六百余名唐军，撤离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三分之一。
但留下来的唐军，脸上也没有半分惧色。
眼见敌军已经攻到城下，果断开始反击。
“报国杀敌，何惜此身，弟兄们，杀！”
王胜厉声咆哮，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刺破云霄，山间积雪震颤。
此刻，他们已然忘却生死，只余死战之念！
而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指挥之能，也都是扯淡了。
毕竟两百多人，想要防守近两里长的城墙，本身就是一件扯淡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王胜也没有放弃，而是尽可能的依靠各类守城器械多杀伤一些敌人。
可惜，唐军虽勇，高句丽士卒也不差。
双方来回拉扯近一个时辰，本就摇摇欲坠的城楼，终于还是不堪重负，在敌军的攻城槌下轰然倒塌。
“将军，城破了！”
王胜耳边传来唐军将士凄厉的吼声。
他目光扫过城楼上仅剩的几十名袍泽，厉声道：“放弃城墙，退入城池打巷战。”
言罢，毫不犹豫的跳下城楼。
其他将士有学有样，不断朝着城中撤退，将更多的敌人引入了城池之中。
高台山小道上，李辉已经看不见唐军将士的踪影，只能看见越来越多的高句丽守军攻进城中。
他的心在滴血。
但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敌军的攻城部队尽数进城时，点着早就埋藏在积雪之下的火药，将这座城池彻底掩埋。
“将军，敌军前锋军已经全部进城，下令吧！”
青年跟在李辉身边，一双眸子充血，掩下无边恨意，朝李辉谏言。
李辉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两行清泪。
“点火！”
他高声下令，不再看山下城池一眼。
“滋~”
听见李辉的命令，守在引火点的唐军将士果断点着了火药引线。
引线燃烧，散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刺鼻的硝烟味传进众人的耳朵，让所有唐军将士都不忍的别过头去。
“撤退！”
眼见火药引线越来越短，李辉果断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轰隆~”
唐军将士刚刚顺着小道下山，高台山靠近城池的一面顿时地动山摇。
众将士忍不住驻足回望，只见山的后面陡然冒出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而辽中城内，随着爆炸声响起，则是瞬间陷入了一片慌乱。
山上的积雪垂落，化作无边的雪暴，不断朝城池席卷而来。
辽中城最高处，王胜已经力竭，身旁的袍泽业已尽数战死。
而他的身后，则是一片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敌人。
此刻，他却是忽略了身后敌人，以横刀杵地，眼睛一眨不眨的遥望咆哮着奔腾而下的雪崩。
眼见雪崩越来越近，他的脸上逐渐浮现癫狂的笑意。
“哈哈哈哈！”
而他的身后，一众高句丽士卒，则是目眦欲裂，瞬间如狼奔豕突，四散而逃。
但人的双腿，又怎么跑得过大自然的伟力呢？
“轰隆隆~”
风雪浪潮，携带万钧之力，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将一切拦路之物尽数吞噬。
而这些拦路之物，包括王胜，自然也包括山底下的城池。
山下，未曾进城的高句丽士卒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亲眼看见了大雪崩塌，也亲眼看见了城池被大雪一瞬间掩盖。
自此之后，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只剩下一片安静的雪白。
可惜，积雪不够厚，仅仅只崩到半山腰，将城池掩埋，便没有了后继之力。
可惜！
中军大纛之下，高句丽大军主将神色呆滞，望着眼前的一片雪白，瞳孔逐渐涣散。
“没了，城没了，百姓没了，大军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呢喃着，眼前忽然一阵眩晕。
紧接着，胸口升腾一口逆气，不受控制的喷出一口鲜血。
随即整个人重重朝后倒去。
“将军！！！”
“军医，快传军医！！！”
亲卫的阵阵呼声，惊醒了剩下的一半大军。
望着眼前的一片雪白，顷刻之间，所有士卒都慌乱起来，个个面露绝望之色。
一座城池，就这么消失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几万无辜的百姓，和五千攻进城中的大军。
这可怎么得了啊？
一场雪崩，让高句丽剩下的大军陷入了混乱，主将更是气到吐血晕厥生死不知。
但李辉此刻却没工夫去管高句丽大军情况如何。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能将战马驱赶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驾驾驾！”
他手中的马鞭不断挥动，抽打在战马臀部。
马儿吃痛，奋力扬蹄。
他身后，青年已经掩去眼中悲意，纵马如非。
再之后，便是残存下来的五百轻骑，凛冽的寒风中，他们眼中滴出来的泪珠已经变成了冰珠。
但此刻，再多的悲痛，也动摇不了他们的心智。
他们唯一的念头，只有回营州，唯有回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