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在潼关城内休整一夜之后,柴令武也没有拖延下去。
次日一早,便带着队伍乘船自风陵渡口渡过了大河,继续往北走。
随着队伍缓缓前行,一路上的风景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二月底三月初,关中已经是一派碧绿的景象,万千农田之中亦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色。
反观北方,依旧还有百姓在田间劳作耕种,而且越是往北走,这样的场景越多。
柴令武斜靠着车辕,望着官道两侧刚刚抽出嫩黄的麦芽,不由有些感慨。
“都说春日农忙,这忙来忙去,到底是为谁忙呢?”
听见柴令武的感慨,谢知书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挨着柴令武在车辕上坐下。
她将头轻轻靠在柴令武的肩上,轻声道:“江南这个时节,早一点的稻米,都已经开始抽穗了。虽说江南的田土大多数掌握在世家手里,但得益于江南温润的气候,粮食的产量也不低,百姓们的日子,也还能过不下去......”
听见谢知书似辩白,似解释的呢喃,柴令武没有接话。
只是静静的望着官道两侧忙碌的景象。
如今,他们已经进入了河东境内,而河东,从来便是世家大族聚集之地。
这些百姓看似在为了一年的收成忙碌,但事实上,他们连自己的土地都没有。
而他们种出来的粮食,在交了从世家大族手里租地种的租子之后,剩下来的,也就勉强能糊口罢了。
谢知书微微侧过头,见柴令武目露沉思之色。
不由轻声问道:“夫君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
“你怎知......”
柴令武有些愕然,但话刚问出口,便又沉默下来。
谢知书淡然出声道:“因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从先秦时期的贵族,到汉末三国的豪强,再到魏晋南北朝的世家,称呼或有不同,但剥削者一直都在。”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
柴令武很想反驳一下,反驳他见过不一样的世界。
但细细一想,这话其实没有多少他能反驳的余地。
他熟知历史进程,很清楚谢知书此言,才是真正的事实。
哪怕大唐现在有了科举,能勉强突破一下世家的封锁,可谁敢保证那些从科举道路上杀出来的屠龙者,不会成为新的恶龙呢?
自大宋开始,统治了中原大地数百年的士大夫群体。
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吗?
事实上,哪怕是如今的他,也是切实的既得利益者。
气氛沉默下来,谢知书静静的靠在他身上,也不再多言,夫妻二人就这么静静的发起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惊醒了两人。
裴行俭的声音远远传来:“师尊,师娘,前方便是龙门县薛氏所在,咱们可要进城拜访一番?”
柴令武闻言,不由抿了抿唇,转头看向谢知书问道:“夫人的意见呢?”
“夫君不想去,那就不去了呗!”
谢知书像是知晓柴令武在想什么,适时的给他递了一个台阶。
柴令武闻言,当即高声应道:“天色还早,再走一段路程吧,你自己去寻薛礼,我在城外等你。”
裴行俭闻言,心知柴令武不是很待见大唐这些世家,倒也没有强求。
应了一声之后,便纵马直奔官道尽头的龙门县城而去。
王胜带着队伍绕过了县城,在北城门前停下脚步稍作歇息。
“师尊!”
“公爷!”
裴行俭并未让柴令武多等,不过半个时辰,便带着薛礼出现在他面前。
听见两人的喊声,柴令武从车辕上坐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薛礼一眼,见薛礼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不禁笑问道:“这新婚燕尔的,你舍得扔下新媳妇跑辽东去?”
薛礼听见柴令武的调笑,脸上也不由浮现一抹赧颜之色。
但仍是笑着应道:“大丈夫之志,应在包藏宇宙,吞吐天地之间,而非是在女子的闺房之内。”
“有志气!”
柴令武忍不住朝他竖起一根大拇指,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我见薛兄已是甲胄在身,此去辽东,可是有了投军的打算?”
薛礼闻言,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当即点头道:“在下此去辽东,一为与裴氏兄之争论,欲查探高句丽虚实,二来也是觉年岁渐长,而功业未成,故此想跟着公爷谋个出身。”
薛礼之言,可谓坦诚。
柴令武顿时就忍不住满脸欣慰的哈哈大笑起来。
当初初见薛礼之时,他就有预感,薛礼此人,逃不出他的手心。
而今事情成真,他自是喜不自胜。
听着柴令武的大笑声,薛礼也笑起来,他本身就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也不在乎所谓的攀龙附凤之名。
若跟着柴令武,能让他尽快在军中崭露头角,为大唐多做些实事,他又岂会在乎一点虚名?
两人的大笑声传到一旁的裴行俭耳朵里。
裴行俭瞬间嫉妒得面目扭曲,酸溜溜道:“也就是我年纪稍小,还不到建功立业的时候,你们等着吧,我一定后发先至。”
裴行俭酸溜溜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大笑声。
柴令武没有理会裴行俭的嫉妒,伸手拍拍薛礼的肩膀,点头道:“行,你既然有这份心思,等到了辽东之后,我便调拨两个折冲府给你训练,真正检验一番你究竟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还是用兵如神的韩信,你......可有信心?”
一听这话,薛礼顿时愣在原地。
裴行俭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之色。
两人僵硬片刻,裴行俭忽地怪叫一声:“不是,师尊,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的样子?”
“我说,先拿两个折冲府给薛礼练练手,怎么了,有问题吗?”
柴令武斜眼看着他,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行俭一下子就急了,气急败坏道:“不是,师尊,你认真的,拿两个折冲府给他练手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两个折冲府啊,你在想什么?”
薛礼也从震惊之中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摆手拒绝道:“公爷,仁贵如今不过是一介白身,何德何能掌控两府之军?还请公爷收回成命,只需让在下跟在公爷身边为一亲随便可。”
“就是,师尊您这不是胡闹嘛,薛兄又没领过兵,您一上来就是两个折冲府,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
裴行俭气急败坏一阵,语气都变得嗔怪起来。
主要是,柴令武这决定,也太荒唐了些。
须知,陛下一共就给了这位不靠谱的师尊四个折冲府的兵力。
要说由不靠谱的师尊亲自领兵,那裴行俭觉得还是没问题的。
毕竟便宜师尊是有经验的,不管是去洛阳的时候收服了数千流寇为己用,还是当初去仲山截杀世家私兵,都已经证明了便宜师尊是有管理数千人的能力的。
可薛礼,一个从未接触过兵事的白身。
这一上来就是两个折冲府为起点,这谁受的了啊,怕是连亲儿子都不敢这么给?
更关键的是,他嫉妒啊。
凭什么薛礼一去辽东就能领两个折冲府的兵力,而他只能跟在便宜师尊身后当牛马?
就因为他年纪小吗?他不服,真的不服!
“公爷,还请收回成命,若真要在下领兵,只需给在下一个伍长或什长即可,两个折冲府的兵力,在下是万万不敢受的。”
薛礼也是连声拒绝。
他是真没想到,这位公爷会如此看重他。
虽说他心里,其实也还是有一份统领千军万马的期盼的。
可这一上来就让他统领两千军,步子未免也扯得太大了,哪怕先让他去基层锻炼锻炼装个样子走个流程呢?
两人喋喋不休的声音吵得柴令武头疼。
他没好气地呵斥道:“急什么急,我还没说完呢,你们慌什么?”
两人又是一愣,望着柴令武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浮现几许迷茫之色。
柴令武皱着眉头,淡然道:“昔日冠军后十七随长平侯北征匈奴,十八岁便已封侯,而今薛礼也是同样的年岁,统领两个折冲府有何不可?”
两人还以为柴令武必然有一番高论。
却是没料到他竟然会直接拿冠军侯做对比。
一时间,两人皆是满脸呆滞,不可思议。
不是,拿冠军候和他们比,这是有多看得起他们?
“行了,就这么决定了!”
柴令武一锤定音,打定主意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薛礼培养出来。
两人回神,眼神依旧呆滞。
还想说点什么,便见柴令武的手指指向裴行俭,淡然道:“另外两个折冲府交给你统领,你俩不是谁也不服谁吗,那就好好比一比,看看谁的统兵只能更胜一筹吧!”
柴令武这话一出,裴行俭原本已经吐到嗓子眼的话又瞬间咽了回去。
满脸不信任道:“让我也统领两个折冲府?师尊此言当真?”
“废话!”
柴令武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最好别给为师丢脸,不然为师肯定把你屁股打开花。”
裴行俭闻言,赶忙应激性的捂住自己的屁股,连连保证道:“那不能,好歹弟子也跟着师公学了那么久的用兵之道。”
一旁的薛礼神色复杂,心中只觉得荒唐。
但柴令武态度坚定,他也只能接下这个任务。
“既然没问题了,那就继续赶路吧!”
柴令武也不欲两人多说,他会告诉他们让他们亲自上手去统兵,仅仅只是因为他懒,懒得去军营吗?
当然不会!
这都是他这个师尊对他们沉甸甸的信任啊。
柴令武如是想着,心情颇好的钻进马车,带着队伍继续朝北方开始赶路。
薛礼和裴行俭对视一眼,眼神尤其复杂。
直到现在,他们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有些不敢相信,柴令武竟然就这么将四个折冲府交给了他们两个弱冠之年的少年统领。
须知,今年薛礼也才十七岁。
而裴行俭,更是才十四岁。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竟然要去统领上千大军了?
这合理吗?
“走吧!”
最终,还是裴行俭率先回过神来,招呼薛礼上路。
事到如今,这任务他是想不接也不行了。
何况他并没有不想接这个任务的意思,相反,他很兴奋,兴奋他终于能大展身手。
反正他去练就是了,若真出点什么问题,还有柴令武给他擦屁股嘛。
这么好的练手机会,他是做梦都想要。
薛礼也不再多言,只是内心暗暗坚定起来,打定主意不能辜负公爷的信任。
不就是两个折冲府吗,他将来可是要统率千军万马之人,岂能被两个折冲府下到?
一个字,练就是了,反正有公爷把控大方向。
他就不信,以他的能力,还能出什么乱子。
两人收敛心绪,跟上了柴令武的车驾。
过了河东之后,柴令武便没有半分停留,而是选择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赶赴辽东赴任。
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队伍赶到了晋阳,大唐的龙兴之地。
不过柴令武也未曾在晋阳停留,而是继续跋山涉水,越过太行山后,直奔幽燕之地而去。
又是一个月的翻山越岭,长长的队伍终于过了幽州,进入了幽燕山脉的群山之间。
营州近在眼前之时,时间也已经来到五月。
若是关中的五月,早已经正式步入盛夏时节,到处都是去往山林中避暑的人影。
但辽东之地,虽然也有了夏日的感觉,但空气之中吹来的风依旧带着凉爽之意。
也是正式进入营州之地后,柴令武才真正理解了史书上那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是什么意思。
走在辽东宽阔的官道上,两侧到处是荒芜的农田。
农田之中,偶尔还能看见已经被风化的白骨。
因为没有人烟而营造出来的一片死寂,让见惯了关中繁华之地的柴令武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柴令武走着走着,前方的道路旁边的排水沟里,又露出了一具还算完整白骨。
裴行俭翻身下马,从白骨的胸腔里掏出一枚锈迹斑斑的箭簇。
他高举箭簇,对着阳光打量片刻,随即一脸正色的定论道:“这是前朝东征高丽的将士,这枚箭簇,是高丽专用的螺旋箭簇,咱们中原没有这个制式的箭。”
柴令武闻言,不由轻轻蹙起眉头。
随即淡淡道:“既然是同胞,那就送他入土为安吧。”
裴行俭轻轻颔首,粗暴地将白骨从水沟里拽出来,拎到了一旁的地梗之下。
然后一脚踹在地梗松软的泥土,地梗便垮了下来,将白骨完全掩埋。
这就是所谓的入土为安。
没法子,这一路上,白骨太多了。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不提被高句丽垒成京观的前隋将士尸骨,光是民夫便至少有上百万人死在了辽东。
这么多尸骨,即便是柴令武,也没有那个耐心为他们修建坟冢。
能让他们不至于暴尸荒野,已经是柴令武作为后来人能给到的最大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