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烟火76

就是批评,那也变不出菜来。

农场产的蔬菜才多少?要是往年,农场附近一天到晚都是送各种蔬菜的车。

夏季嘛,正是北方蔬菜的大量上市的时节,各个公社组织下面的生产队,按照生产任务给这边送菜,都是先一天傍晚摘菜,晚上天凉快,拉着就来了。上面盖上厚厚的稻草,跟上面淋上水。拉到农场就算是排半天队也没事,菜一样保证新鲜。

可今年呢?一辆送菜的车都没有。

现在搭上往年的干野菜就不错了,好歹足额的把供给任务完成了。

但是四爷从不辩解,一辩解,上面又得催下面的公社,公社就得催生产队。可生产队……哪来的蔬菜?再把好容易长起来的那一点点给咱送来?他说不出这个话来。

批评,检讨,表态要努力,然后往复,熬一熬就过去了。

这是一阵风总有刮过去的时候。

桐桐端着洗脸后的水,小心的浇灌在藤条筐子种的南瓜上,南瓜爬到屋顶,屋顶上接满了南瓜。

自家不却肥,金喜每次从单位回来,筐子都有些没腾出来干净的‘土’,那是羊圈里的‘土’。一窝一窝的上足了羊粪,因此,接的都非常好。他那边园子大,红薯筐子都摆满了。门口用篱笆围起来的地方,也都种的大冬瓜,也都是种的土豆。

家里用水,像是刷锅水,放凉了一样浇灌,菜也一样会长。

有人觉得这么着对屋顶不好,一下雨怕是要漏雨。桐桐看了看着天,已经八十天不见雨了,还在乎什么房顶。

她又端着盆出来,把门口这几个冬瓜浇了浇。

鲁正儒也正蹲在门口,用瓢浇灌架子红薯呢。这玩意再耐旱,不见水也不长。两人蹲在门口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聊。

“难熬啊!”鲁正儒这么说。

可不就是!难熬!

鲁正儒说:“年轻人不记得解放以前,四十年代的灾荒……但咱是经历过的人……”

是啊!这一代人从战乱中来,经历的大灾小灾多了。

桐桐走到刘南生的门口,把她种的菜也给浇了,“刘大姐又挨批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今儿又是为啥?”

“除四害落后单位,她检讨去了。”

鲁正儒就笑,自家单位弄到麻雀不少,还有田鼠,但是这些都已经杀了之后在烘干车间给烘干了,存起来了。不仅把这些麻雀烘干了,老金还联系‘四害办’,要帮着彻底处理麻雀,于是,这两年常派农场的职工,帮忙拉新鲜的回来。

一回来就进开水锅烫掉毛,开膛破肚洗干净,专门弄个肉食品烘干车间,往出烤。美其名曰,废物再利用,试验肉食品烘干技术。

这小东西烘干之后连骨头都是酥的,为了方便保存,又是直接用始末磨成肉松粉,做全干燥保存。

想想那些肉粉,落后就落后吧,检讨这种事做一做就习惯了。

还有养着的水产,每年都报,说是生长缓慢,可除了年底发福利之外,其他的都烘干了,一部分确实慰军了,但确实是保存了一大部分。

反正老金在单位上就是个神奇的存在,他总是能顺势利己,角度十分刁钻。

他不知道其他地方的麻雀是怎么处理的,但农场周围这一片,只要能新鲜的拉回来的,将来都是咱们的盘中餐。

想起老金了,他就问:“老金呢?这几天忙啥呢?”

“这不是都来偷水么?其实沿河地下水相对充沛,咱们自己饮用水水量还是充足的,就是浇灌不行。他试着看看怎么能打深井,不敢想漫灌,哪怕是拉着水车一窝一窝浇,咱得又水呀!只要能打出深井,沿河一带,好歹能有点收成。”

“打深井?”“这人力不行。”

“是啊!他借人家的电机去了。”

这一天天的朝外跑,给人晒秃噜皮。回来拿着瓢喝凉开水,连着喝两瓢。

“吃了吗?”

“在县城吃的……”走到哪,吃到哪,都是集体的,过路的想吃也成,赶上了就吃。更何况他们有公差的,坐下只管吃就完了。

只是赶不上饭点,回来家里又不能正经做饭。

桐桐用热水给冲豆粉,用豆粉泡饼子,再从泡菜坛子里捞些泡的莲花白,这就是今儿的晚饭了。

四爷一边吃着饭,一边指了指包。

桐桐去看,里面放着两个甜瓜。

“你自己吃,别给孩子留。其他的还没熟好,下次再给孩子带。”其实是赶上就给带,赶不上就算了。孩子生下来没有那么富足的物质,没有养成很多的习惯,其实他们不觉得苦。但是桐桐是习惯了另外一种生活,叫她没水果吃,她其实很难受。

偶尔吃个罐头,但罐头跟鲜果还不一样。

桐桐闻了闻,一股子香味,这是熟透了。她洗了,咬了一口,天旱,瓜是真甜。她递过去:“咬一口尝尝。”

“吃过了。”

“不信!”

“真吃过了!”去办事,四个人分了人家一个甜瓜,又虫子咬过的瓜,露瓤了,就给吃了。

后来自己又折返回去,跟看瓜田的人偷偷买的。

“你咬一口!”

四爷咬了一口,是甜!今儿白天吃的那个没熟,是青涩的味道。

桐桐一边吃一边道:“其实,河沟挺宽的,还有些水,下面也足够湿,可以随意撒着青菜种子,哪怕是石头缝里,一样也长菜。”

四爷摇头:“蔬菜扎根才多深?你这几天没去河沟,明儿你去看看,地皮裂开了。”

桐桐咬着甜瓜,瞬间就觉得不甜了。

但这事,人力终究有限。她换了话题,“大三念完,这就该实习了。哪怕是干部实习,也是下基层第一线,先参加劳动再说。金禄和金福要照看孩子,最好还是回来参加一年一线劳动……”

这叫深入基层群众。

“一线……可以是农村,也可以是生产车间。看他们自己怎么选。”

省城和县城通了火车,他们回来没那么困难。

一放假,就都回来了。

金禄放假最早,他拎着他的所有行李,戴着他的校徽,坐在火车上。到了火车上,又刚好是吃饭时间。

他直接去了餐车,然后跟人家笑着点头:“不好意思,打搅大家吃饭了。”

“没事!没事!坐。同志有事吗?”

“我带的行李多,看到车厢里好多同志正好在吃饭,怕撞到大家,就想过来站一站!一个小时候以后我就到站了……我可以在这里站一站吗?”

当然!当然!金禄把红薯饼拿出来,然后一一分了:“都尝尝,这是我们学校烘烤的点心,红薯做的馅儿……放了蜂蜜……”

然后人家怎么好意思吃他的点心?顺手就把只有火车上才供应的黑面包给了他三个。

金禄接了,就又掏钱:“那个……我家里还有父母,还有孩子……我能再买几个吗?”

嗐!现在吃的又不缺。

戴着大学的校徽,又这么一副和气的长相,看着腼腆成这样,列车长包了五六个都给他塞包里,“尝尝!这也是咱们烘烤的。”

谢谢!谢谢。

坐了一趟火车,车票没几个钱,学生票还半价,然后混了九个黑面包。

他没舍得吃,直接背回家。

润叶在上班,不知道他回来了。他梳洗了,给家里放了一个面包,是给润叶的,其他的都背走,先去托儿所接闺女,结果老师不让带,必须要牡丹来接。

他又去找大嫂,牡丹很惊讶:“你先回来了?”

“归心似箭!”说着,把黑面包递给大嫂,“您辛苦!您辛苦。”

“给我干啥!给孩子留着吧。”这玩意多稀罕的。

“您辛苦,这个您必须吃!润叶一个,您一个!五个孩子一人一个。剩下的是爸妈的!”

牡丹也没舍得吃,装了起来,这个早起给孩子泡在奶粉里,肯定好吃。

长时间不见孩子,孩子当年就见了他陌生。

一接出来,先贴到牡丹身上,怯怯的打量他。

开颜之看着爸爸,然后抱着她大伯娘不撒手。金禄递了面包:“能给爸爸抱吗?”

长缨往前一挡,伸开双臂,“不许欺负我姐姐。”

小东西!还知道护着姐姐呢!

他把侄儿猴在脖子上,然后抱了开颜,“走!回爷爷奶奶家。”

这个行!孩子爱回去。

沿路看着打蔫的庄稼,看着路上都有半尺厚的塘土金禄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他就说嘛,肯定是哪里有问题的。种过庄稼的人都知道,便是风调雨顺,不饿肚子的年景就是好年景。哪就那么吃呢?

学校的伙食,三月份的时候还是全白面馒头,可这个月已经成了苞米面了,这肯定就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孩子一进农场就撒欢的跑,农场进大门的这条路两边的树已经长大了,遮挡出一道儿阴凉。地面也是煤渣的路面,看着干净许多。

他跺脚,一边追着孩子,一边看着树下种着的牧草。这农场可真是不浪费一寸土地,能种的地方都种着呢。

只是牧草也旱了,割了一茬之后,上面干了,也没见再长第二茬。

金禄心里下了个决定,不要想着去什么政府单位了,还是得想办法去粮食局吧!供应单位扫扫砖缝,都饿不着家里人的。

这个点应该是上班时间,他带孩子先去饲养场。

远远的,就看见妈妈蹲在地上,从一堆草料里,把野菜一样一样的挑出来,另外归置着。

他一下子站住了脚: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您儿子读了这么几年书,如果到头来还叫您蹲在这里捡野菜,那这几年到底图了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