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烟火34

沈惜不仅要了解正面的,也想见见林桐的公婆以及跟她牵绊了那么长时间的婆家亲属。

但这次,她不露身份。有张腊梅帮着安排,跟着大队上的妇女干部,去金家做工作。金家也不知道她是谁,只以为又是派下来的女干部。

一脚迈进来,她就感觉到了一股子死气,死气沉沉的。

刚下了雨,地里不能进人。好些妇女在场院,聚在一块又是缝补又是纳鞋底,不到学龄的孩子到处乱跑,打的闹的,叽叽喳喳。男人们去河沟里,或是摸鱼,或是摸黄鳝泥鳅,虽说看着穷哈哈的,但精气神不错。

“咱们大队适龄了女娃娃都入学了,小意这一考上,可都看得见好处了。”

沈惜就想起那个打扮的跟洋娃娃一样的姑娘,父母慈爱开明,兄嫂疼爱,在这个孩子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她跟大部分女孩子不一样的气质来自于自小被疼爱。

金家砖瓦房,一路走来,农村除了地主家,很少见到这么好的房舍。

院子里,男主人叼着旱烟靠在摇椅上摇着,一个穿着大襟袄,绑腿小脚的老太太端了水过来,放在边上的小几上。

老太太的偏襟袄上塞着个大手帕子,看见来客人了,许是因为都是女人的缘故,男主人只扫了一眼,就把视线挪开了。没起身待客,没打招呼,视若无睹。

这老太太脸色不好,对着大队的妇女干部:“桩子家的,你能辖制你男人你婆婆,那是你的能耐,那是你家得事,你说了算。但你管我家的事干啥,谁请你管了?”

“大娘,话不是这样说的!新社会的,人人平等。该孝顺孝顺,但动辄打骂,这就是不对的。”

“我打骂的是我的儿孙,管你啥事?平等啥?我看在家里,谁敢跟我平起平坐。还有没有老少了?”王翠枝把人往出撵,“你爱去谁家就去谁家,我家这日子知道该咋过,外人谁也管不着。”

都是本大队的人,这个妇女主任叫秋红,家里的男人叫桩子,解放以后就是积极分子,王翠枝是顶顶瞧不上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的。

秋红站在院子里不走,“大娘,新社会了,人人得干活,人人都有一双手……你家金花,也得干活的!”

“纺线织布,谁不干活了?”

“大娘,你去外面看看,看看布铺里面的布!去县城,看看纺织厂,看看人家那机器一天能织多少布。将来这大厂子到处都是,啥样的布没有?金花还小,能去学堂念书,能去扫盲班认认字,见识见识外面的世道。你一不叫念书,二不叫放脚,你这是想干啥?”

秋红说着,就喊罗宝琴:“二嫂子,你出来!孩子是你的孩子,她爷奶都管不着。你就说,能不能给孩子放脚,能不能把孩子送去念书认字?”

罗宝琴在家里的炕上坐着呢,她男人瞪了她一眼,她从炕上下去,这才说:“放了脚……要是将来找不到好婆家,谁管?”

“自己有手有脚,你指望啥好婆家?你也裹了脚了,你找到了好婆家了吗?”

罗宝琴:“……至少我没饿着!我有饭吃。”女人一辈子不就是这样,还要咋?整天抛头露脸的,在男人群里混,不是个正派人的样子,这是要叫男人蒙羞,要毁了清白家风,连先人的脸都丢光了。

自家男人都说了,别看着大嫂子好像多能干似的,可那丢的都是大哥的脸。一个大男人叫媳妇在外面混,是啥有本事的能耐呢?

叫小如去上班,这是荣耀的事?关家也是倒霉了,碰到这么个亲事。不叫孩子孝敬公婆,不叫姑娘伺候姑爷,这到哪说都是没理。

小意考出去又怎么了?将来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关金家啥事?再宝贝,那受益的也是外姓人,一点也分不清里外。

罗宝琴倒是真不艳羡妯娌能工作,也不羡慕侄女们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她就只想叫女儿嫁个好婆家,一辈子有饭吃。

只要孝顺公婆,伺候好丈夫,给夫家生儿育女,温顺些,忍让些,这日子都能过。

秋红能被这个金家二嫂子气死:“你也干活了,你干了活就应该吃饭!不是谁养了你,是你自己养活了你自己。”在哪干活不给口饭吃呀?就只有这种夫家的饭吃的嘴难下咽。

但是罗宝琴不这么觉得,她只说:“秋红妹子,这是我家的事!”

秋红直接去金花屋里,金花刚才躲在窗口看,这会子见人进来,她急忙在炕上盘脚坐好,红着脸低了头。

秋红问说:“金家,婶儿问你,你想不想走出去……”

金花不敢言语,只不停地搓着衣角。

“你还想过你奶你妈的日子吗?她们今儿的日子,就是你将来要过的日子。你要不能走出去,你妈今天的样子就是二十年后你的样子,你奶今天的样子就是四十年之后你的样子……”

金家激灵一下,跟蚊子哼哼似得说了三个字:“我不敢。”

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沈惜跟着从这姑娘的房间里出来,看见了规矩的站在男主人面前的中年男子,这就是金安吧。

她想起了林桐的丈夫金镇,他像是正值壮年正蓬勃旺盛的大树,枝叶繁茂欣欣向荣。这个作为弟弟的金安像是坟头的老槐树,一半被雷劈了,树干黑漆漆的一片,看着有枝有叶,但其实内里已经腐朽。

不得不说,这个家庭是极具代表性的!一个追赶机遇,新社会如雨露甘霖,滋养的他们焕发了新的生机;一个残破守旧,固守己见,不肯从老壳子里出来。张腊梅陪沈惜回公社,就说:“基层的工作就是这样的!下一步我会亲自盯着,金花还有俩哥哥,到底是年轻人,脑子更容易转弯……”

是啊!整天坐在办公室是不知道基层的样子。这个见闻,给她提供了足够多的创作素材。

张腊梅又说起了林桐找她说这个金花的事,“……她做到这一点,十分难得!”

是啊!难得。

了解的差不多了,沈惜才跟桐桐告辞,并且赠送了一支钢笔,“以后若是回省城,千万记得去找我。”

“好!下次一定去。”

沈惜没有直接回省城,而是又去了市里,去了金寿他们兄妹三人的学校,得到允许后调取了三个人的试卷和成绩。

她把试卷拍下来,这些可都是极好的素材。

这些能说明孩子们都是思想进步的青年,他们愿意为这个崭新的国家工作,服务,奉献!

这个人物太饱满,甚至不用雕琢,不用艺术加工去升华,而是林桐本身就很好,她足够闪耀,只要将这些经历完整的写出来,把她的故事讲好就可以了。

电影嘛,周期挺长的。这事过了之后,慢慢的就被淡忘了,日子总还是得过的。

八月底,要送三个小的去上学。

羊皮的褥子没有,用兔皮给拼出三条褥子来,至少隔潮。每个人一床被子,这个真没多的,把家里盖的拿去就行了。就现在这就学条件,必然是很艰苦的。

把棉衣都带的都带了,暖水瓶,洋瓷杯子,一人两个洋瓷碗,一双筷子。脸盆毛巾,牙缸牙刷牙膏梳子,包括洋碱都一人准备了两块。

牡丹把一包袱的鞋都拿上,有单鞋有棉鞋,还有草鞋,要是下雨下雪了,草鞋穿在单鞋外面不容易脏鞋。

她看了金福一眼,“第一个月去,啥也没有!咱拿点钱吧。”

行!听你的。

他把做好的箱子摞起来,这是给三个做的木箱,放在宿舍能放自己的东西,平时锁起来,每个上面都带一把锁子。木板是找同事从家具厂弄来的废料,麻烦一点,拼凑拼凑,凑了三个箱子。

今儿跟人说好了,搭供销站的车回去。

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车来了,金禄和润叶,还有小如都在车里呢,在下面接着东西。

润叶背了个包袱,坐在车厢里拉开叫牡丹看,“我用旧布头给拼的……”不值钱,就是费功夫,搭上点线,“拼了三个床单。”

把牡丹看的羡慕的,这手真巧,这颜色拼着,多鲜亮呀,一点也不怪看。

她们都没问大姑姐准备了啥,能专门回去,那肯定是准备了东西的。

小如没敢拿自己准备的,怕弟媳妇攀比。自己是亲姐,关小海对自己的工资咋用说不上话,自己吃饭是不开销啥的,还有从各单位挣来的福利,可以说是挣多少就能攒多少。

所以,她给弟弟妹妹一人准备了一支钢笔。这玩意贼贵了!

自己拿出这个来,叫弟妹看见了,是不是就觉得简薄了。

何况,润叶跟牡丹可不一样,牡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是能攒下钱的。润叶在她自己身上花销是很舍得的,所以,她基本是攒不下的。

到家后,三个孩子收了啥,自然要跟当妈的说。

收到二嫂的床单,很高兴。

大哥大嫂给准备了鞋,准备了箱子,这也很满足,“我大嫂偷偷塞给我钱了……”没叫二嫂看见。

桐桐了然,各家的日子不同。牡丹怕润叶知道了不高兴,仅此而已。

“大姐给了这个……”钢笔!

桐桐就笑,“给了就拿着吧。”你姐把挣来的一大半给你们买钢笔了。

润叶的眼睛多贼呀,这些她能看不见吗?但是我可以当做看不见,你们有,那你们给!我……我就是有,我也舍不得呀!我就是想吃点好的,穿的好点,怎么了呢?

却不知道,金禄送弟弟妹妹上学的时候,临走了,塞了钱过去,“收着,不够了写信到单位,哥能收到。”

他不知道咋瞒着媳妇攒了点钱,偷摸的补贴给弟弟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