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烟火15

怎么可能是金开和金泰叫扛回来的?

公社又不远,三里多不到四里路,派人去粮站找保卫科,把金开和金泰先带走一问就知道了。

结果把粮站的保卫科都惊动了,“咋可能从粮站偷了出去?”想啥呢!

把整个粮站夜里值班的人都惊动了,这才发现,金开和金泰连同一块值班的两个小伙子都睡醉熏熏的,都还没醒,叫都叫不醒。

值班的桌子上放着酒坛子,桌上还有搓下来的花生的红皮。

花生不是生的,也不是油炸的,这玩意本身就出油,把花生放到锅里,把花生豆炒熟,放点盐,口感未必比不上油炸花生米。

就着花生米,几个人喝了一坛子酒。

金开和金泰犯了两个错误,其一,不该带无关紧要的人员进入粮站;其二,不该在值班期间饮酒。

另外两个值班只犯了饮酒的错误,哪怕是记大过吧,不至于被开除丢了饭碗。

但金开和金泰犯的错误就大了,如果只是带进来,然后被领导发现了,没造成什么损失,可能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是你带来的人是蓄谋偷粮食,且偷成了。

这是什么后果?

再加上传的沸沸扬扬的,这哥俩是占了人家外公给外孙子的接班名额。单位内部就有人家外公认识的人,你夹着尾巴小心翼翼,都得小心人家给你穿小鞋。这一犯错,这不是把你踢出去的现成的理由么?

这事当天晚上就到了公社,人家通知大队,你们来人参与处理这件事。

这可真就是天塌了,就怕被法办。

金大财坐在堂屋,手里拿着旱烟,手抖的点不了烟。左边是儿子、儿媳妇,右边是女儿、女婿。犯事的是孙子和外孙。

王翠枝盘腿坐在炕上骂金淑:“金开和金泰稳当踏实,你生的那个是个啥东西?砍头子货!一天天的偷鸡摸狗,不干个正经营生。他想挨枪子他去,拉我孙子干什么?”

金淑低着头,眼泪滴答滴答的掉,不敢说一句话。

杨大锤满面怒色:“一个巴掌拍不响,金开和金泰不开口,他敢去粮站?这会子了,骂啥?要是有罪,这可都有罪,谁也跑不了!”

金大财起身,叫儿子和女婿:“走!先去公社看看。”就是给人下跪求情,也不能把孩子给法办了。

金安老实的跟着,杨大锤眼睛不好用,走路总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叫人瞧着跌跌撞撞的,不是个利落人。

走出门了,前面就是老大的院子。

大孙子扛着铁锨出来,跟村里一群小伙子汇合,这是跟邻村商量冬灌的事。

远远的有人说:“……福哥,得跟那边商量,不能再从咱们大队东边的地走水了,那一片是咱的红薯地,一漏水就灌透了……红薯地要那么湿干啥,长的红薯各个都跟娃子的脑袋似的,水气太大……”

金福说:“不叫人家从那边过,他们从哪国?不行咱把他们的人叫上,花上一晌时间,咱把坝打起来。”

然后你一言,我一语的走远了,金福这孩子大了,肯干,能服众,年轻娃子都肯听他的。

这个才走远,金禄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这是要往大队部去,上工要记公分了。这孩子是个坏怂,记公分挺得罪人的,但还没听说这孩子把谁给得罪了。这几天,记公分对自家这边和对他小姑家跟之前一样,没有不同。

他像是没看见一样,转到另一条巷子里去了。牡丹背着筐子出来,喊润叶:“快些,再不走就迟了。”

润叶一边拍打腿上的土,一边往出走,手里只挎着个篮子。

牡丹朝里喊:“妈,鸡我喂过了,你不用管。”

妯娌俩急匆匆的出工去了。

他们从门口过,小意背着书包从家里跑出来,面对面的对视了一眼,小意从边上一绕,跑着离开了。

金大财朝里看了一眼,大儿媳妇在院子里是准备腌酸菜的吧。

这一闪过去了,走到后墙外了,还能听见有人在搭话:“今儿咋没去收购站?”

“一星期休息一天,我今儿休息!没顾得上腌菜,今儿把菜先腌了。”

“你这腌的不少。”

“人多!”

“都分家了还给儿媳妇腌?”

“顺手的事!”

……

再说啥就听不见了,抬头却又看见走在前面的金寿和金喜,金喜拿着书,问这金寿什么,金寿一边走一边说,应该是在背书。

金大财:“……”这种事,以前叫大儿子去处理就成了。现在,得自己去办了。

老支书在院子里蹲着抽旱烟,金大财过去,老支书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抽着去了。

金大财解了挂在腰带上的烟袋,掏烟叶出来要给老支书装。对方避了一下,“不了,不能抽了,一会子要说事呢。”

他说:“您得想办法,娃子们都小,不能法办吧。”

金大财:“……”现在的问题是,杨保粮咬死了,说是他啥也不知道,只是帮一个忙,去扛一袋粮食,是金开和金泰叫他去的。

问他为啥拿了粮食要往他大舅家去,他说扛不动了,想从后墙上放进去,明儿再去取。

这件事肯定跟金镇家无关,大家都知道,人家老丈人能给补贴上,犯不上这么弄粮食。就算是要弄粮食,也不会跟这几个孩子一块弄,还是关系闹僵的情况下。

他和叶贵阳,连同民兵都跟公社的公家人把这关系说明白了。

民兵更是说:“那院子里有二十多只鸡,现在还有钱……都知道省城的亲戚给寄钱了。我们怀疑杨保粮这小子想顺道偷他大舅家得钱去。”

当然了,怀疑归怀疑,没来得及实施就不算是犯罪。

而金开和金泰呢,两人的说辞倒是一样的。家里一半的声音说该主动辞工,另一半的声音说这工作来的不容易,占上茅坑可就不能让了,脚再麻都得把这个坑给占上。

两人就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金开跟后勤上一个女工,两人有处对象的意思,金开就更不想辞工了。

他的说辞是:要还还一个就行,哪有两个都退的?于是,他不肯辞工。

金泰心说:既然是一个,那为啥这一个非得是你而不是我呢?

哥俩因为这个的,都不能说辞就真的辞了。这个时候杨保粮来了,说那就都别辞,怕同事背后议论,咱就跟人搞好关系。大家处一处就好了。

他来张罗,拿了酒,还弄了些花生,得有两三斤呢。值班夜里确实没啥事,大家就一块喝了点酒。他们只是想跟同事处好关系,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

“要是我们监守自盗,那我们就该不在场嘛!”

杨保粮说:“我走的时候,他们醒着呢!是不是自己故意喝醉的,谁也不知道。”

这话听来,就真觉得纯属杨保粮混蛋,他犯事了,本来就害了人家,这会子还非要拉着被他害的人沉底。

杨保粮不蠢,各执一词就没法定性,没法定性你就没法判我。我才十五岁,年轻不懂事,就这点事!

最后怎么办呢?

粮站开除金开和金泰,另外两个被拉着喝酒的,记大过!单位内部处理。

而杨保粮归公社处理,老支书说了家里的可怜,父母都是残疾,孩子年岁小,再加上损失被追回了,能不能从轻处理。

从轻处理的结果的是:第一,公审大会,案件的前因后果必须说清楚,涉事人员必须全部到场;第二,游街示众,得叫整个公社的人都来看看;第三,送去劳教班三个月,伙食自带。

事情从开始到有结果,金大财就在人家会议室的外面。那样破败的窗户也不隔音,怎么商量怎么决定的,他都知道!大队的老支书和队长怎么求情,怎么博取同情,叫从轻发落,他们也都听见了。

这个结果……不容你说同意不同意,这就是最后的结果。

金安拉了父亲一下:这可咋办?!工作保不住,内部处理了就算了,这怎么还得陪同公审?这公审了……那就得站在高台上,叫全公社的人看。娃们以后还得说媳妇呢,这丢人现眼的,谁家乐意把姑娘嫁进来?

金大财等在外面,又找老支书:“这公审,能不……”

不啥不?能单位内部处理,那是人家粮站不想丢人,不是说他们这问题不大。这就不错了,还想咋?为这点面子事的,回头公审完再公判,未必不会更重。

这是内部商议,最终的结果还得看认罪态度,想啥呢?人家咋说就咋办,可不敢再瞎折腾了。

老支书和叶贵阳上了大队的骡车,民兵有一个算一个,都上了车,压根没捎带这三人。

大队上出点这个事,都觉得挺丢人的,大队今年得是全公社最落后的大队。

人活到金大财这个年纪,周围的年轻人都不尊敬他,都没把他当做人面上的人,活的没脸面,这真就跟扇了他的脸,揭了他的面皮一样难堪。

一时间,只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他,都在笑话他。

回去靠在炕头就不言语了,一袋烟接着一袋烟的抽,摆在边上的饭也不碰一口。王翠枝盘腿坐在炕上,垂着个头,不时的叹一声。

越是越是觉得:“……不该听你的胡话!”他说王翠枝,“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整天叨叨老大媳妇心坏,说老大只听他媳妇的,是丧了良心……”

想到这里,他抬手把炕桌给掀了,碗筷砸到了王翠枝身上,她闭着眼躲了一下,男人的拳头打在身上,她也不敢言语,怕儿媳妇笑话。

等男人气撒了,睡下了,她起身,敲儿子和媳妇的窗:“安子,不给我和你爹烧炕是啥意思?我俩这老不死的,是碍了你的眼了?”

金安好容易才睡着,一听就踢了身边的罗宝琴一脚:“你是死人呀!不记得给爸妈烧炕?再忘一次,你看我捶得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