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玄甲吞城(七)
西京道的冬风打在脸上,嘴唇已经有些干裂的赵裕拉紧缠着手中长刀的布条,在完成提速的最后一刻,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真的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啊。
长途奔袭终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前半程走得有多轻松,后半程就有多难,从长青过后,剩下的两万多骑兵在大同东侧的地域辗转行军了好几天,没有一刻敢停下来,那些追逐的辽国骑兵,那些想要合围的辽国步卒,都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最要命的是,几乎所有辽人都清楚了西凉铁骑的最终目的地,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即使不完成合围好像也没太大关系--只要把西凉骑兵堵在这里就好。
在不得不改变行军方向,用一人双马的余力甩脱缠上来的辽人的那一天,横跨三百里的西凉铁骑军心士气几乎就开始一落千丈,他们不畏惧死在这里,他们只畏惧在死之前摸不到大同的城门,尤其是在某种意义上一手拉起西凉骑军的杨盛中箭昏迷之后,才年满二十二岁的赵裕真正成为了这支骑军说一不二的主将,那种走错一步就可能全军覆没的窒息压力让这个年轻人的脸颊线条都开始冷硬起来,而这种气氛也随着时间开始推移向了全军。
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一条路。
桑干河是几乎横跨了西京道腹心地域的大河,它是大同南面的天然屏障,在开拔之前,赵裕曾经无数次对着西京道的地图发呆,那条河流的轨迹也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但这条河流的结冰期其实并不长,遇上暖冬甚至可能不会结冰,所以在赵裕带着全军开始有意识地转变方向朝桑干河靠拢时,他其实是在赌。
赌魏国北伐的天命,赌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赌桑干河的冰期来得要比往年早上那么一些。
他赌对了。
当斥候薛五将消息传回大军的那一刻,尚在十几里外的赵裕就果断下令全军下马,在完成最后一段冲锋之前进食休息,因为军粮不足,甚至还无奈杀了一批战马充作紧急军粮,而受伤昏迷的杨盛也被留在桑干河边,只有年轻的赵裕毅然决然带领大军朝着大同发起了冲锋。
这一幕充满了宿命感,辗转数百里终于找到出路的西凉铁骑,从老将手中接过帅印的年轻将领,所有人绝望之后的释然与狂喜,冰天雪地里的一条冰河,成为了玄甲大军冲锋前的最后背景板。
这里离居庸关的距离是六百余里,这里是敌境,身前是大同这座坚城,身后是数万缀在身后围追堵截的辽国步骑大军,西凉铁骑就像一支射出的羽箭,在这一刻没有任何的回头路可言,赵裕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真的走完了这段路,在发起冲锋时会想些什么,然而当他传下军令开始提速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感受着身下战马奔腾时的肌肉起伏,然后深深呼吸一口西京道的寒冷空气,握紧了手里的刀。
“西凉铁骑听令,冲锋!”
十余里的距离对于完成整队蓄足马力,并且完全提速的骑军来说很微不足道,一路上不停有斥候传回消息,当得知大同此时并不是城门紧闭而是有人在拼尽全力攻城,那些攻城的军队甚至还是辽人时,哪怕赵裕以为自己这辈子已经不会再遇上什么让他不知所措的事情,也不由在马上呆了一呆。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大概猜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愤怒于萧弘果然选择了又一次背叛的同时,也有些庆幸大同的城门不用太多人命去堆开,当那些辽国叛军拥挤在城门前的背影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传下了继续冲锋的军令。
此时的萧弘几乎是在冰天雪地里被一盆凉水泼醒,整个后军拥堵在城门前,身后西凉铁骑已经快要冲到眼前,他进也进不去退也退不了,甚至有了自暴自弃干脆死在这里的想法,关键时刻还是他的亲卫狠狠一扯马缰,挥刀砍杀,才将他从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难民、叛军中拖出来。
西凉铁骑也就是在这时候冲到城门前的。
对于习惯将骑兵的机动性和火器结合起来,远比这世上其他骑兵都适应火器的西凉骑兵来说,怎么样冲进城门对于他们来说不是问题,还隔着一段距离,连续三次举枪射击便让叛军倒下了一大片,随后天雷开道,硬生生炸通了一条直通城门的路,当先的几十骑丝毫未停,直接便冲进城门散开控制住了城门附近,而紧跟其后乌云般的大军则是分成三股,左右负责冲散叛军难民,中间的也跟进城门开始沿着街道冲杀。
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局面的萧弘看到这一幕几乎目眦欲裂,他辛苦算计那么久,用了那么多难民的命,才撬动了大同的城门,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跨进去一步,魏国的骑兵就捡了这便宜!
城门前的叛军被冲散,城内的守军再无战意,城头上还在厮杀根本无法组织起像样的防御,大同的易手,已成定局!
“桑干河...一定是桑干河!”
前半辈子顺风顺水的萧弘此刻就像输光了家产的红眼赌徒,几乎就要跌下马来,几个忠心亲卫拼尽全力将他护送回了城外的叛军大营,萧弘远远看着大同城头上挂起的魏国旗帜,一顿捶胸顿足,他再也没余力掩饰这番丑态,在发起最后一次进攻前他有多意气风发,现在的他就有多输不起多难看。
他意识到大同乃至西京道的局势已经彻底无法扭转,当魏军杀入大同的那一刻,整个西京道就完了!他背叛辽国投降了魏国,然后在上京左右摇摆心思不定,千辛万苦再次叛出上京逃入西京道,又起了背叛魏国的心思,这几年他一直在魏辽之间反复横跳,然而到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无路可走的绝望。
以后他还能去哪儿?
他就这样站在空荡下来的大营外围,呆呆地看着大同,听着那被风带过来的厮杀声,一批又一批的叛军被杀散,一批又一批的守军投降,南城、东城先后冒起烟尘,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夜幕降临前的最后时分,他看到一名魏国的骑兵向着大营这里疾驰而来。
几个亲卫纷纷一惊,现在还能在这里陪着萧弘的,要么是死忠,要么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看到魏人过来也不知道该不该拦,好在那骑兵隔着一段距离便停下了,对着这边遥遥喊着什么。
“...我家将军说,不知道萧将军也在这里,大家都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还希望萧将军不要生怨!将军说,萧将军配合我军攻打大同,是大功一件,若是萧将军收拢了大军,还请尽快入城与我家将军详谈,他日我家将军一定要替萧将军向王爷请功!”
他切成辽语又说了一遍,这下子还围在萧弘身边的人也听清了,他们看向一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萧弘,眼里满是惊奇的光。
难道萧弘还真是在替魏军当先锋,然后魏军冲起来没顾得上分辨敌友,朝着自己人下了手?
然而只有萧弘知道,赵裕为什么会在占领城池的过程中还派人来说这些话。
就眼下的情况看,魏军要占领大同应该没什么意外,但考虑到大同外围还有许多敌军,之后必然会发起对大同的进攻,那么原本背叛了魏国的萧弘,在这一刻也可以成为没被认出来的“自己人”。
赵裕的意思就是,给个台阶下,你之前想干什么我也不提,认下这件事,收拢残军低头来帮忙守城作战,那么之前在大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可以暂时当做没看见,别给脸不要脸。
那么,该去么?
萧弘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传讯的魏卒,许久没有说话,而那个魏卒似乎也没想得到回答,见萧弘没有回复,便耸了耸肩上马转身快速离去,围在萧弘身边的亲卫们纷纷松了口气,等到回过神,他们才发现萧弘快步走进了大营,直奔一处营帐。
被关在营帐里的锦衣卫谍子面对突然被掀起的帐帘眯了眯眼睛,待到适应了光线,他看到站在帐口一言不发的萧弘,笑道:
“终于决定要杀我了么,将军?”
萧弘还是沉默。
“说实在的,将军,我跟着您也真是倒了血霉,谁能想到您居然是这么个混不吝的性子?您在上京道和辽帝眉来眼去,最后又害怕被坑死转身对着王爷摇尾乞怜,才得以逃出上京道跑到西京道,结果您还想搞事情,我就纳了闷了,您就不能想想您若是真的有那天份,还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么?您跑来看我,估计是打下了大同?那我对您来说就没用了,只是看在我好歹也跟在您身边这几年的份儿上,下刀快点。”
萧弘拔出了刀,一向有些吊儿郎当的谍子闭上了眼睛,萧弘走到他身前,挥了下刀,预想中的血光迸溅却没出现,谍子有些疑惑地睁开眼,发现绑着自己的绳索渐渐松开。
他沉默片刻,抬起头:“出意外了?”
“嗯。”
“您这是又想玩上次在西京道玩儿那一出?”
“嗯。”
谍子挠了挠眉心,嘴角扯动:“不是,将军,您老是搞这种...上次是您觉得辽帝要翻脸,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总不可能是王爷打过来了吧?”
他也就是开个玩笑,但看到萧弘沉默不语后,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真打过来了?难怪,不过我说句实在话,将军您觉得,这次王爷还会给您一次机会吗?就您这变换门庭都好几次了,是个人都知道您总会整出些新花样来,我是真觉得王爷这次得找您算一算总账...”
“所以我不能呆在这里,”萧弘说,“我放你回去,你告诉顾...王爷,大同沦陷的时候,我在场,而且为了攻下大同填了不少人命,就够了。”
“然后呢?”
“然后我会去草原,”萧弘收起刀,面无表情,“西京道已经完了,我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魏军既然能打到这里,就证明上京中京那边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辽国退回草原,王爷就总会需要一个人替他看着那里,而我很适合。”
“...我发现将军您自救的时候脑子转得是真的快。”
“不是什么好得意的事情。”
“但您总是能想发设法地给自己保下一条命,不是么?白沟河的时候,您虽然在战俘营里受了几个月的苦,但最终还是拿到了那个名额;上京的时候,您总算是活着跑了出来,还让王爷又给了您一次机会;现在西京道眼看要易手,您又能想到往草原跑...啧,我刚才的话还是说错了,您虽然在骑墙观望这事上没什么天份,但光说捅了篓子之后怎么保命这一点,天份还是很高的。”
“别说风凉话了,除非你想我在这里让你永远闭嘴,”萧弘冷冷地说,“我会给你一匹马,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这次我入草原,实在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下一次我看到你,一定会在你开口之前给你一刀。”
“将军,咱们好歹也一起走了这么几年,您这话可真伤人心啊。”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你只是王爷拴在我脖子上的狗链,”萧弘说,“而且我真的很讨厌你那种看起来尊敬,然而心底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同情、认同的语气,你就像缠上我的厉鬼,我受够了。”
年轻的谍子和他对视,久久没有说话,直到他挑起嘴角,用一声轻笑打破了这种气氛。
他站起身,走出大帐,远远看着大同城头飘扬起来的大魏旗帜,感受着重新获得的自由,再没有和萧弘说一句话,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转身离开。
只剩下萧弘,站在营账内的黑暗里,留给他的,只剩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