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风华东有扶苏

第610章 玄甲吞城 (八)

虽然在魏国北伐的过程中,北线与西线的战事看起来是一前一后,然而实际上却是差不多同时发生的,甚至当大同收复并且在从西京道各地不断涌来的戍卫辽军中坚守下来的战报送到北线时,燕山后才刚刚建立起一片北伐的前进大营。

坐在大营内的顾怀展开了那份越过千山万水的战报,堂下站着北线的几位主将,李易按剑站在帅案旁边,所有人都在打量顾怀的脸色,想从这位登上高位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渐渐习惯喜怒不行于色的王爷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然后他们便看见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虽然杨盛差点死在西京道,三万骑兵也差点没摸到大同,但结局终究是好的,”顾怀说,“可以把消息放出去鼓舞一下士气,西京道,收复了。”

他将战报递给一旁的李易,看着下方的众将喜形于色,互相拍打肩膀畅快大笑,脸上的笑意也不禁更明显了几分,等到众将散去,只留他和李易在帅帐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

在当初看到赵裕那份堪称胆大包天的折子时,他是有想过要不要在北伐的同时冒着三万西凉骑兵全军覆没的风险,试图同时打下上京与西京--他彷佛在赵裕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一样的敢试图去挑战不可能,敢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中去赌一举建功的可能性。

任何一个成熟的将领都不会提出这样的计划,打仗打久了就难免先虑败再虑胜,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去犯错,北伐大好局面,万一奔袭大同不成功,扯了后腿怎么办?万一三万骑兵覆灭于西京道,是不是大魏还要抽调兵力去守居庸关?

顾怀曾经无比鄙夷这样的举动,那时的他觉得只要有五成,不,四成把握就足够赌上一把了,然而现在的顾怀拿着那份折子对着灯火思索了许久,最后悲哀地发现当自己扛起一国的担子后,也不由得畏首畏尾起来。

他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敢于带着千骑就在两浙平原上奔袭临安的年轻人了,当时的魏国已经是个烂摊子,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可如今却不同,数年的积累、改革,朝廷上各种冲突、妥协让大魏和辽国有了正面的一战之力,甚至于考虑到辽国之前的数败,仓促的改革,积累的弊病,大争之世中北面的正面战场魏国局面还要好上三分--所以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去冒这个险,等到上京中京这边的战事落幕,才好挽起袖子去收拾半死不活的西京道。

然而终归是有和当年的他一样的年轻人成长起来了,那种利刃出鞘的锋芒毕露,那种敢于发现机会抓住机会的决然果断,那种敢于打破局面的稳固给敌人致命一刀的觉悟,不应该用“太过冒险”这样带着股墨守成规味道的话压下去。

顾怀莫名想起一句话--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当初坐的位置不一样,看得不够长远,总觉得这话透着些摸不准的味道,然而走到现在,才明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太过特别的意思,仅仅只是看到了那些曾被庇护的人走到身边,然后接过理想和信念继续走下去的欣慰感。

很好,很好,放手去干。

而结局也证明了赵裕的决断,顾怀的眼光没有错,大同被打了下来,西京道地区的戍守军队因为没有了指挥中枢,很快就被迎来崩溃局面,三万骑兵在大同防守、出击,只要魏国能再出一批步卒从外围缓步推进,整个西京道的收复,也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

“这样一来收复西京道的代价会比预期中还要小上很多,”李易思索着开口道,“上面说大同的存粮、军械都很足,应该是之前的辽军做好了死守的准备,现在倒是便宜了我军,如果不是那个萧弘带着叛军攻城堆了太多人命,奔袭六百里之后怎么入城反而变成了最困难的事...”

他沉吟片刻,看向顾怀:“王爷,那个萧弘...”

“他是会保命的,”顾怀微笑起来,“知道继续在西京道待下去,魏辽都容不下他,倒向辽国辽国不敢要,倒向魏国难免会被卸磨杀驴,所以他才直接带着一小部分死忠于他的人绕开大同北上,准备从丰州(今集宁)越过阴山进入草原--不得不说,孤真的越来越欣赏他了,起码很少会有人在遭遇这样的挫败后还能这么快地找到生路,他大概是认准了只要他能在草原上继续闹腾,孤就会再放他一马...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是这样。”

李易微微皱眉,他倒不是在质疑顾怀的决定,只是作为一个谨言慎行、持身以正的人,他对萧弘的所作所为实在有不少恶感:“可王爷明明给了他一条生路,甚至让他继续活跃在这个大世,他却又背叛了王爷,如果不是西凉铁骑及时到了大同...也许西京道的局势就真的要复杂起来了,他说不定真的能在西京割据,即使如此,王爷也还是要放过他么?”

“你作为一个旁观者,当然会觉得他应该对孤感激涕零,毕竟打了败仗苟且偷生最后还能有权有势甚至有追求,待遇已经很不错了,然而在他看来不是,他只会觉得孤一次又一次剥夺了他的自由,让他连呼吸都不畅快,所以自然会反复,”顾怀笑着摇了摇头,“当然,对于这样的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让他再也没办法成为隐患,然而孤却觉得,让他退场,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王爷的意思是...”

“你相不相信‘命数’这个东西?”顾怀突然问道。

李易怔了怔,随即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摇头道:“王爷您一直教导末将‘事在人为’,所以末将不太信,若是没有这几年王爷的励精图治,没有大魏这么多人的努力,大魏何以北伐?如果世上真的有命数,大魏的国运注定了会扭转颓势,辽国注定要败亡,那岂不是在彻底否定王爷您的付出?”

“...能相当合时宜地说出这么一番话,看来你是真的有研究过怎么拍马屁才不显得突兀,我还记得你当年被调入两浙就是因为不会阿谀奉承所以才被打压,也不知道你现在学得不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孤当然也不信命数,然而自从萧弘当初在京城那一败,孤入河北在真定地界遇到他开始,就觉得不管命数到底存不存在,只因为他这个人的个人性格、做事选择,杀他就一定不是个好选择。”

顾怀脸上挂着怪异的笑意,换了个坐姿:“你纵观他做过的事,河间城以为自己甘心沉沦最后却又决定出卖自己母舅以及数万辽军来重新变成人上人,白沟河想要坐观事态发展却错过了最好的投诚机会以至于被抓到集中营关几个月,上京里他又以为自己能和辽帝站在一起最后却发现那些辽国贵族的清算也是他死亡的倒计时,不得不对孤伏低做小以此逃出上京,等到了西京道后,他又想趁着北伐的大势割据西京,却徒劳为西凉铁骑做了嫁衣--你有没有觉得,萧弘这个人越是折腾,他最后反而就越是两手空空?他经历的这些事情换在别人身上,怎么也是个主角模版,但你看看现在的他,却只能夹着尾巴仓皇逃入草原,所有的野心、欲望,反而都成了勒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他越挣扎,最后就会越紧,直到最后都在用自己的命去便宜他人。”

李易沉默着思索片刻,神情也慢慢怪异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性格决定命运,面临一个选择时,萧弘绝对不会做正常人会做的选择,这也就导致,从他不正常的那一刻--也就是从京城下的那一败开始,他这一生都注定在追逐梦幻泡影,如果认了命不折腾还好,可他偏偏就是不认命,他或许会找很多理由来安慰自己,比如运气,比如时局,但事实是,他永远不会知道,造成了这一切的是他自己。”

顾怀说:“所以为什么要清算?孤不仅不会和他清算,反而还会担心他进不了草原,你知道这场北伐打完,辽国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回草原,那地方离中原太远,自古以来都没有几个当权者敢出动大军北征,萧弘不甘心就这么认命所以要跑到草原上搞事,到了最后捡便宜的多半还是大魏,孤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找他麻烦。”

李易脸颊抽动了一下,不由摇头不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萧弘这越努力越悲剧的命运感叹,见王爷已经有了打算,他也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让人意外的是,西夏居然打下了河套。”

“这是必然的事情,大同易手,辽军在大同西侧布置的防线自然要回缩,西夏虽然一直没能打进去,但却从来没有后退过兵力,等到西凉铁骑吸引去了辽军全部的注意力,他们自然能兵不血刃地拿下河套。”

李易斟酌道:“如今用步卒大军攻入西京道的路有三条,一条是西出居庸关,一条是由出雁门进朔州,还有一条就要过西夏入河套...河套对于西夏来说不止是养马地,更是产粮地,西夏如今盘踞在那儿,会不会...”

“的确有这个可能,毕竟之前占着河套的是辽国,虽然西夏捡了便宜,但他们也完全可以说是自己打下来的,然后依靠河套平原,尤其是西套银川平原发展灌溉农业,只要他们依托黄河天险,要打过去就很困难,更何况如果西夏打定主意翻脸,凉州的边军就又得吞下不少朝廷的钱粮。”顾怀淡淡开口。

“那王爷您觉得西夏会怎么选?”

“他们怎么选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实摆在眼前,那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西夏占据河套并且打算在这个节点与魏国反目,你觉得该怎么做?”

李易没有思索,给出了答案:“那是大魏的国土,他们敢拿,就要做好手被砍下来的准备,大魏一步也不能退!”

“很好,这才是一国大将该有的底气,”顾怀点头,“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西夏会很老实地把河套吐出来,甚至于他们还会继续派兵帮助大魏收复整个西京道,然后等着魏辽之间的厮杀出来一个结果,再找到自己该呆的位置。”

“西夏真的会这么老实么?”

“换做以前,孤不太确定,因为孤看不准夏则这个人,”顾怀站起身在大帐内踱步,“但现在多少已经能看透几分,如果是一个成熟的政客,那么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联合辽国,袭扰魏国边境,让北伐的大势暂时僵持下来,以此来让西夏找到一条生路--但是夏则终究不算个冷血的政客,他是个读书人,更重要的是,他看重的一切,旧国,党项人的气节,全部都葬送在了辽国手里,所以他和辽国之间的仇恨,一定会让他在作出决定时有那么几分的不理智。”

他停下脚步,继续说道:“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莫莫也在那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性子,所以她一定会劝,不对,是以女帝的身份要求夏则继续站在魏国的这一边。”

听到这些话,李易紧绷的身子不由放松了些:“幸好...大魏现在还没有同时与辽国西夏开战的把握,西凉一旦起了战事,北伐必然受到影响,一旦拖个一年半载,大魏会被拖垮。”

“当然,这只是孤的猜测,具体西夏会怎么选,孤也没办法完全确定,但你知道么,其实孤是希望西夏选前者的。”

“王爷,为何?”

“因为有些事情只有翻了脸,才好去做,西夏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们的军队是什么模样你应该知道,西夏国都的百姓甚至都习惯了城外驻扎着一支大魏的驻军!只要西夏敢在这个节骨眼做任何不理智的事情,孤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先放下辽国,先把西夏和西京道犁一遍,也许这样会让辽国缓过一口气让胜负变得不再那么明显,但孤同样可以让大魏除了辽国之后再无任何边患。”

顾怀负手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夏则应该不会给孤这个机会--现在的天下局势几乎就靠孤的信誉维持着,虽然这话难免有些自夸的成分,但你信不信,如果西夏没有占据河套,而孤冒然对西夏翻脸,高丽、倭国、金国立刻就会摇摆起来?北伐的大势立刻就会变成举世伐魏,孤费尽心力用了这么些年,拉拢、分化、扶持、打压才有了如今的局面,结果到最后却把自己也牢牢束缚了起来,实在是不舒服。”

说到底就是个信誉问题,金国是顾怀扶持的,完颜阿骨打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顾怀,高丽国王虽然是和大魏朝廷签的国书,但说到底打遍了高丽的是顾怀的部将,高丽与其说是大魏的附庸不如说是江南的附庸,倭国就更不用说了,源本义现在都还在打着顾怀旗号做事,统一全国,所以只要顾怀敢对西夏这个附属国做什么翻脸不认人的事情,这几个附属国立刻就要在心底盘算有一天会不会轮到自己。

就算是打肿脸充胖子,顾怀和大魏朝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必须是光明磊落,说话算数的。

这种涉及到整个东亚局势的算计,李易只能勉强跟上,说到底他不是顾怀这样扛起一国的人,只是前线的主帅,他不需要考虑这么多--所以在又聊了一些前线局势后,顾怀便让他退下,去准备接下来直入中京道切断草原与上京联系的攻势了。

大帐里只剩下顾怀自己一个人,他坐回帅案后,能模模糊糊听见帐外值勤的王五和魏老三在闲聊,话题大概是围绕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杀个爽,顾怀摇了摇头,他读着那份从西京发来的战报,突然想起了很多东西。

很久以前,还在苏州的时候,杨溥和顾怀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执政收复燕云、河套。

那不止是他的愿望,也是很多魏人的愿望。

而这个愿望,如今离达成,也就只差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