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沈昭将手中的头盔戴好,沉声冷静吩咐手下道:“把她带回去,暴乱结束前别让她出来。”


紧接着“噌”地一下将身抽出身侧佩剑,剑锋闪着冰凉刺骨的寒光,准备亲自带人上场镇压百姓暴乱,声音充满杀意和狠厉传令道:


“传我口令,参与暴乱的百姓尽数诛杀,一个不留!”


沈昭带着人快步离去,一阵“锵锵”铠甲摩擦声逐渐远去,留下的官兵叹息着同沈冉道:“五殿下,回去吧。”


沈冉置若罔闻。


“瞧瞧沐州如今的景象。”


003冷不丁地开口:


“你可怜那些患病的被活活烧死,那现在这些因为你心软而丧命的就不可怜吗?”


嘲讽的话语在沈冉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回荡,如同利刃一般刺入沈冉心中中,字字珠玑。


沈冉抱着阿莫的手紧了紧,低下头看去挥之不去的铁锈气味凝固在她的衣摆,阿莫的脸变得青白,小小的身体逐渐冰冷僵硬。


远方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夹杂着喊叫,沈冉绝望地闭上眼。


她不想害死这么多人。


她想救人。


是她太过自负,从穿越过来到现在,所有事情都太顺了。


她难免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自矜,认为自己在现代接受的教育思想要领先这个时代,能够信手覆雨翻云,却没有想过是否适合这个时代的状况。


都是她的错。


是她害死了这么多人,害死了阿莫。


沈冉抱起阿莫的尸体,步履蹒跚地向城外走去。


城外的山上多了一个土包,里面葬着阿莫小小的身体。


沈冉甚至不知道阿莫姓什么,大名叫什么。


她答应阿莫会让他的娘爹健康回家,可是阿莫却回不了家了。


他还那么小,还没有好好感受过人生的甜就匆匆离开,昨日还能跑能跳的一个孩子,今日就化作这不知名野山上一个冰冷土包。


夜幕降临,沈冉依旧跪在阿莫的坟前出神。


旁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沈冉没有心情去理会,直到听到有人唤她才回过神来。


王季清拿着一沓纸钱,气喘吁吁撑着膝盖道:“五殿下挑了个好位置,我这把老骨头爬上来可费了不少功夫。”


说着,她走到沈冉身边将纸钱递给她。


沈冉盯着那沓纸钱看了半晌,无声地接过,王季清帮她用打火石点燃了其中一张,火焰升起,二人沉默着一同烧纸钱。


火光跳跃,和城中暴乱燃起的烈焰毫无二致,沈冉盯着燃烧着的火焰有些茫然,终于向王季清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王大人,我真的做错了吗?”


沈冉像是喃喃自语一般道:“可我分明是想让患病的百姓活下来,我不想看她们因为染病被活生生烧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山中寂静,只剩下风拂林梢的声音,以及纸钱燃烧的噼啪响声。


沈冉的话让王季清忍不住叹息,片刻后才道:“有善心是好事,可不分场合的善心就成了伪善。”


“殿下设置隔离所之前,有了解过沐州当地吗?”


“太祖推翻前朝时,攻打沐州花了足足半月。沐州百姓是出了名的不畏官府,武举入仕人数是天下之最,这也是二殿下一来就要用铁碗手段镇压的原因。”


“有时候看似残忍的方式,实则是为更多的人好。”


沈冉垂眸,纸钱被火舌舔舐慢慢化作灰烬,飞屑被风吹起落到沈冉手背,黑白的纸屑边缘带着炙热红边,停留片刻又被风吹下山崖。


沈冉微微蜷缩手指,抿唇道:“那我难道应该看着百姓被活活烧死吗?”


即便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等地步,沈冉扪心自问还是觉得自己做不到。


王季清看出沈冉情绪低落,顿了顿才再次开口道:“天下尚武,因此以武制武之事频发。”


“暴力和瘟疫一样,是会传染的。整个社会重武轻文思想盛行,所有人都想着用武力解决问题,这就是大邶如今最大的问题。”


“我幼时在沐州居住,见过不少以武制武而酿成的悲剧。我当时立下志向,要读书走文试入朝堂,教导百姓们读书明礼,消除社会之上的戾气。”


说到此她苦笑一声,“可我碌碌大半生,这个志向还是遥不可及。”


紧接着,王季清语气放柔又道:“殿下比我厉害,如今所提出的试题改革以及糊名制,是我花费半生想做却没有做到的。”


沈冉闻言一怔,侧首看向王季清,对上她认真的眼神。她已经年老,话语阐述间带着年长者对晚辈的关切:


“只有文试和武试一样公平,百姓们才会开始读书,才愿意接受教化。”


“当人人都读圣贤书,官府施仁政百姓懂仁爱,终有一日我们会看到书中所说,人人兼爱的大同社会。”


“以文制暴,这才是我们努力的意义。”


王季清拍拍沈冉的肩膀,安慰道:“殿下,人不可能每一步都正确,错又何妨呢?”


“毕竟这只是挫折,而不是终点。”


“坚定自己的信念走下去吧,殿下会青史留名,为世代所歌颂。”


沈冉心神震颤,久久无言。


原本……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她自己在现代的经历,见到文人学女们如今的处境觉得同病相怜,才想出手相助复兴文道。


而今,王季清的一番话点醒了她。


文试改革不只是复兴文道,还有更深远的意义。


改革的意义不仅仅是对她,对文人群体,而是能影响到整个社会。


她的心软,自以为是的善举,在这个尚武的时代是根本行不通的。


她需要变,她要竭尽所能改变这个社会的现状,用教化终结掉社会暴力风气,再也不让今日之事上演。


王季清见沈冉眼中闪过不明的光,猜她应该想通,适时向她伸出手:


“走吧殿下。”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呢。”


**


刀刃穿刺过暴乱者的胸膛,沈昭咬牙用脚踩在那人身体上将早已沾满鲜血的拔出。


沈昭环视一圈,血流成河,有暴乱者的尸体也有官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倒一片。沈昭勉强平稳下呼吸,抬手揩去脸庞上被飙溅的血液。


整整一天一夜,暴乱已经平息。


这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并没有让沈昭心生畏惧,只是确定再没有暴乱者才放下心来,一旁的小将走到沈昭身边低语道:“殿下,这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五殿下一意孤行导致沐州爆发大规模暴乱,若是以此事大作文章,说不定会得到意外之喜。”


沈昭闻言深思片刻,她在沐州大肆焚烧受疫百姓之事迟早会为天下人知晓,到时不乏有人指责她残忍。


可若是先行将沈冉这自作聪明一举宣扬出去,对比起来她的残暴手段显得微不足道,还可以借机将沈冉因文试改革带来的功绩苗头掐死。


沈昭抬眼,“此事回去之后与左丞她们商量再议,找些人来把这些尸体都处理掉,然后——”


沈昭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一阵动静。


沈昭眼神一凛,还有漏网之鱼!


她果断回头出手,那人距她只有半步之遥,赫然就是这场暴乱的始作俑者武进,武进一把将她扑倒在地,两人就此扭打起来。


打斗间,沈昭从未离手的扳指掉落,沈昭瞳孔一缩,她的扳指!小将手起刀落直接将武进的头颅砍下,武进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一边死死瞪大眼睛,仿佛带着不甘心。


沈昭忙不迭爬起身去追扳指,可扳指在地上弹起几下,沈昭眼睁睁看着扳指在自己面前掉进奔腾的河流中。


沈昭不会水,明知道是徒劳可还是探手入河里捞,一无所获。


她几近崩溃,一把拽过小将的衣领,崩溃道:“去找人来!把我的扳指捞回来!”


小将为难道:“殿下,河流湍急扳指又那样小,怕是早就被河水冲走。现在人手大多在隔离所看守百姓,会水的官兵更是少之又少,实在是找不到人来捞扳指啊。”


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紧绷着,沈昭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在手心印出几道血痕。


她抬眼看向奔腾往前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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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湍急,河下淤泥囤积,她清楚即使是让人来捞找回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可这是父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没了这个扳指,她在思念父侍的时候甚至找不到一丝慰藉。


沈昭看着拇指上因常年佩戴扳指留下的印记,半晌,深吸一口气手无力地垂下。


沈冉刚同王季清回到官府,沈昭后脚也回来了,她浑身鲜血将自己关进房间不见任何人。


小将忍不住叹息,沈冉询问道:“发生什么了?和百姓暴乱有关吗?”


小将摇摇头:“殿下的扳指和暴乱百姓打斗的时候掉进河里了。”


沈冉当即想起沈昭时常转动的那枚红宝石扳指,那个扳指她从不离手,难道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小将想是看出沈冉的疑惑,解释道:“那枚扳指是芳贵君留给殿下的。”


沈冉心下了然,原来是父亲的遗物,难怪沈昭会这么在意。


她看向沈昭紧闭的房门,藏在袖中的手指尖轻捻,心里有了一个打算。


**


深夜,沈昭已经沐浴完将身上的血迹洗净,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仿佛心中也空落落。


父侍……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角有了些水意,沈昭用手捂住脸翻了个身,肩膀无声地微微耸动。


没有父侍的庇佑,她从小在宫中是人人都可以欺辱的对象,无数夜里她只能对着父侍留给她的这个扳指说话,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哪怕这么多年她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已经不需要庇佑,也再不会任人欺辱。但还是有太多话无人诉说,除了萧灵均,她更多时候是对着扳指自言自语。


虽然它冷冰冰的不会回应,但是有扳指陪伴她,就好像父侍从没有离开她。


如今她不仅没留住萧灵均,连这扳指都没留住。


那么多话,还可以对谁说呢?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沈昭不愿被人看去这般脆弱模样,擦擦泛红的眼尾,披上外袍打开门。


门外站着浑身湿透的沈冉。


水滴顺着沈冉的衣袍缓缓流下,落在地面发出“滴答”声,在月光下泛着光,模样看着有些狼狈。


“你……”


沈昭迟疑着刚开口,沈冉抬手不知将什么东西扔向她的胸口,沈昭下意识去接。


摊开手一看,嵌着红宝石的扳指在夜里闪着耀眼的光,沈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失而复得的扳指,又抬头看向一身湿漉的沈冉。


沈冉将还在滴水的头发尽数捋到身后,淡淡开口:“你运气不错,这扳指没有被河流冲太远,卡在不远的一处石头上。”


“收好吧。”


说完沈冉没有犹豫地转身,沿着来时的一地水渍离开。


沈昭错愕地看着沈冉离开的背影,将带着水意的扳指紧紧攥在手中。


河流又宽又湍急,找一个这样小的扳指不可能像沈冉表现出的那么轻飘飘,沈冉到底花了多久才摸到她的扳指。


扳指在手心硌得生疼。


这对父女……


沈昭想起很多年前,被何齐带到凤仪宫,当时她刚失去父侍在宫里任人摆布,何齐却向她伸出了手。


第一次见到何齐,是宫人们以不给饭吃为要挟,要她从另一个宫人□□钻过去,即便她当时年岁尚小也懂这是侮辱。


可她实在太饿了。


那时何齐怀着孕,眉目间都是即将为人父的温柔。路过看见这一幕,将那群宫人呵斥走,带着她回到凤仪宫替她擦去脸上的灰尘,帮她缝补好衣服的破洞,还让她在凤仪宫吃了一顿久违的饱饭。


何齐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笑着问她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稚嫩的童声在耳畔响起,恍如隔世。


——弟弟妹妹都可以,我会做一个好姐姐。


这些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闪回,沈昭不露声色地将扳指戴回拇指上,红宝石的光璀璨得让人难以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