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狱燃灯宜醉不宜醒

39.师徒(下)

(1)


东都皇城里,正在望楼上远眺的轩辕昊翀,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佛塔的方向。


从这个方向望去,整座皇城半数尽收眼底,是轩辕昊翀最喜的景致。


身边随侍的夏如意将一盏临安新贡的茶送进轩辕昊翀的手里。


轩辕昊翀轻泯一口,新茶的清醇果非一般,浅尝之下唇齿鼻间氤氲生香。


一盏茶还未喝上第二口,轩辕昊翀再抬眼,只觉得视线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轩辕昊翀还在纳闷之际,那远处的佛塔就在他漫不经心地目光里轰然倒塌了!


有一刹那的难以置信。


而后,轩辕昊翀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眉间腾起风云:


“奉国寺发生了何事?”


夏如意觑着陛下脸色,忙回:“奴才这就去查。”


夏如意正说着要下去的当口,下面就有人来报,说北卫军来人有加急密报呈给陛下。


轩辕昊翀抬手示意,夏如意便传话让下面放人,同时给了个手势,清退了左右侍奉的人。


那小兵上来的时候,便只有陛下和夏如意两个人在等他。


夏如意留下,见陛下并无异议,便安定地站着了。


干爹夏凉走了之后,他便被陛下提拔到了身边伺候,且多有恩宠。陛下行事并不避他,想来前后也没有多久时日,陛下已经愿意将原来夏凉负责的事情全权交予他处理了。


夏如意是个谨慎的人,他对于陛下的脾性还不算了解,所以终日里也吊着一颗心,颇为小心地在伺候。竟是比夏凉在的时候,话还要少些。可能正是他的这份谨慎少言的性子,皇帝对他倒是日渐信任了起来。


“奉国寺方丈密报,是大司空……大司空一掌劈倒了镇寺宝塔。”


来人并没有耽误地将收到的信报告知陛下。


“伏虚?”轩辕昊翀一脸惊疑,“他动手所为何事?”


“方丈并未明说,但……大司空似是在寻人……”


来人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和盘托出。


轩辕昊翀一时息声,只沉默地坐回了椅上。


夏如意并不知道天子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发现那座中之人在思虑片刻之后,扶着椅子的手指捏紧了一下——这个动作很细微,但时刻留意着皇帝情绪的夏如意却没有放过这个细节。


而后,夏如意便听到陛下发话:


“李谨灭今日可当值?”


这李谨灭夏如意是知道的,或者说宫里知道他的人不少。倒不是因为李谨灭官有多大,或者是这个人喜欢钻营,跟宫人们关系多好。相反的,李谨灭此人生性单纯平直,素日很少与人套近乎,跟宫人们也没有什么交往,他是南卫军副督将,在这人才济济的皇城里也只能算是个芝麻大的官。但是,宫里大大小小的人却都知道他,只是因为……李谨灭非常喜欢当差。


本来南卫军一天早晚四次换岗,值守都是轮换交替,但只有他,几乎每个白天和夜里都在——不知道他是否需要休息,什么时候轮空儿,但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李谨灭日日都是当值的。


他不过是南卫军一个小小的督将,却如此尽忠职守地过了头,夏如意就听过宫里有人说他长得是榆木脑袋,这么多年,连个少将都没有捞到。


夏如意跟李谨灭只是点头之交,入宫这些年连句话都没有说过,那个人留在自己印象里也是一副刻板寡言,不好惹的样子。如今听到陛下突然准确地点出此人的名字,夏如意跟在场听到的人一样,都是有些意外的。


南卫军平日只负责守卫皇城,陛下近前用的多的还是御林卫。南卫军虽也算天子门将,但跟御林军到底隔着一层,如今有差要当,陛下却隔着御林军和进来汇报的北卫军,单单问到了身为南卫军副督将的他?


心里虽然不解,夏如意面上自然不能表现,听到此话的人显然都有些意外,还是殿外值守的御林军小将在片刻之后来回禀,说李谨灭今日当值。


他果然日日当值。


“传朕口谕,命李谨灭带人去奉国寺……请大司空回宫问话。”


夏如意忙安排人去传话,少顷便得到了李谨灭已经带人出发的回报。


心里思量已毕,轩辕昊翀本欲起身离开这望楼,却又有宫人来报,说太子求见。


“平忧?”轩辕昊翀问,“所为何事?”


宫人回禀:


“太子殿下请求明日告假出宫一日,说是想去……云王府。”


宫中刺客一事之后,各宫妃嫔皇子来请安的次数都多了起来,太子也不例外。这几日每日晨昏定来请安,只是除了最初那次,后来皇帝并没有见他。


夏如意倒是能明白几分陛下的意思,皇子们问安固然是好事,但陛下日理万机,皇子们孝心多了也是烦扰。


夏如意适时开口:


“云洲的使者后日离京,想必太子殿下是想去送行。”


云洲十日前差人进京,向轩辕昊翀献上了一块百年难得一见的璞玉,也给皇后和两位皇子带了一些云洲特产和礼物。除了敬献给陛下的璞玉之外,其余的东西都不贵重,只是略表心意。


云洲地处偏远,生活清苦,云洲王驻守边关非召不得入京。这十年来无陛下宣召、云洲也从未差过使臣进京,皇后被皇帝冷落深宫日久,也从未传书去过云洲,两位皇子更是从未见过他们的舅舅。


皇后一族势弱,是满朝皆知的事情。


这次进京献礼,也是十年来的第一次,只是不巧赶上刺客的事情,使臣上贡后也就只被允许待上五日,明日是最后一日。


“皇后可有什么话?”轩辕昊翀问。


夏如意回答:


“皇后近日日日抄经,连太子的请安都免了,想也无话。只是太子孩子心性……”


夏如意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忽然跑进来的人打断了。


“父皇父皇……”人未到声先置,一连声跑进来的轩辕歆像一颗小炮仗一样扎进了皇帝的怀里,仰着一张小脸急切地说,“歆儿也要跟太子哥哥一起出宫去玩,父皇你可要下旨让他带上我,可不能让他像二哥哥一样丢下歆儿。”


皇帝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将这团子一样的小皇子抱在膝上:


“你二哥哥可不是出去玩,他不带上你是因为他有正事要做。”


“不管不管……反正父皇这次得让太子哥哥带上我。”


轩辕歆一双胳膊搂上皇帝的脖子,小脸贴着皇帝的耳根耍赖。


皇帝笑起来,朝着夏如意开口:


“让太子进来吧。”


轩辕上虞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父皇抱着歆儿一脸笑意。


压下心里的艳羡,太子毕恭毕敬地行礼,得召方起身。


“太子出宫所为何事?”


“回父皇,云洲使臣明日离京,父皇日理万机,儿臣想请愿代父皇相送,将父皇对云洲百姓的关心昭告天下,以示天恩。”


说到云洲使臣,轩辕昊翀脑中想起了云洲进贡的那块璞玉,天然未经雕琢,如果夏凉见了,不知有多欢喜。


璞玉在,但雕琢之人已无。云洲上贡的时机,令轩辕昊翀心内不太舒服,故并未对来使有任何奖赏,也故意让其尽早离京,冷落之意显而易见。


但太子的一席话却也提醒了他,云洲说到底也是天子疆域,十年来首次上贡便遭冷落、若再毫无表示就让其离开,确实显得天子对云洲百姓重视不足、未免显得太过凉薄……太子此举倒是很有大局意识。


轩辕昊翀被太子的这一番话说动,点头应允:


“便带着歆儿一起去吧。”


听到陛下这么说,还没等太子说什么,歆儿啪叽一口就亲在了皇帝的脸上:


“父皇真好,歆儿爱死父皇了。”


“儿臣谢父皇。”太子也依礼下拜。


说话间南卫军差人来报说有要事回禀。


见父皇有正事要忙,轩辕上虞便领着歆儿离开了,两位皇子一离开大殿。来报信的人便被召了进去。


刚下楼没走多远,轩辕上虞便听到上面传来父皇震怒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茶碗跌落和众人惊呼恕罪的声音。


歆儿作势就要返回去,轩辕上虞一把抱起他。竖起一根手指在他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歆儿,父皇有正事要忙,咱们可不能去打扰。”


歆儿点点头,乖乖地趴在轩辕上虞肩上,就这么被哥哥抱走了。


(2)


让天子震怒的始作俑者,此刻正携着芯灯走在东都一条无人的街巷。


他们离开奉国寺已经很远了。


芯灯对于此人的轻功叹为观止。因为他惯常不喜跟人冲突,于武功上旦有所悟就不愿再精进。只是为了避免被强人所欺,芯灯将轻功一路练得数一数二。可与这人比起来……居然还是差了这么多。


芯灯心下更加觉得对不住已经过世的师父了。


“施……施主……慢点可好……”前面那人在出了南卫军追捕的范围后将芯灯放下便一路脚步急行,芯灯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僧要追不上你了……”


伏虚闻言停下了脚步,回头等他,待他走到近前,方才说:


“你可以……叫我师叔…”


“师叔?……”芯灯惊疑,“你认识我师父?”


伏虚点点头:


“小和尚,我可能也见过你……你的样子倒是大变了,但仔细瞧瞧,跟小时候也相差不远。”


一个念头瞬间闪进芯灯的脑中,福如心至一般,他突然想起师父每年都要来这奉国寺赴的约,还有那风雨无阻来赴约的人……那人面容冷酷、身量奇高……五官赫然与眼前这人重叠在了一起。


“你是……怀古大哥?”


伏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之中也有丝丝喜悦。


怀古是伏虚初次与春生相见时用的化名。后来入宫后,再出宫相会也多有不便之时,春生因为考虑到他的身份安全,也就未唤过他的真名。从始至终,都唤他“小古、小古……”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如今再听来,倒是有几分怀念。


“说了,叫师叔~”


伏虚抬手在芯灯的光溜溜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芯灯躲闪不急,生生受了。


“师叔……”


芯灯揉着自己生态的脑门,出口的话带了一点不甘不愿的屈服。


这个人这么厉害,竟然是他的……师叔?!


框他的吧……


罢了,框他的也是他赚了。


伏虚点点头,似是有些感慨:


“春生如果见到你如今的样子,想必也很高兴。”


毕春生是师父出家前的俗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只能是师父的故人。听伏虚这么说,芯灯对伏虚的身份也去了几分顾虑。


当年他知道师父每年赴约相见之人身份不简单,师父也告诫过他,不要将那人与自己见面的事情说给旁人听,芯灯也自然没有跟别的人讲过。只是直到师父去世,那人便没有再出现过。他年纪小,不知道大人之间的太多故事,只安葬了师父之后就离开了东都,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人了。


没想到,阔别这么多年,却有缘再见到师父当年的挚友。


更没想到的是,那人竟是闻名天下的大週司空。


“怀古大……师叔……”芯灯从善如流改了口,有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大司空伏虚?”


伏虚点点头:


“伏虚也罢,怀古也罢,你叫着顺口就行。”


芯灯挠挠头:


“我还是叫你怀古师叔吧……省些麻烦。”


这小子憨头憨脑,倒是个机灵的,伏虚笑笑没反对。


说话间,两人也没有停步,只是这次伏虚走的稍慢了一些,芯灯终于跟他走了并排。


这样的距离才好说话,芯灯忍不住问:


“怀古师叔……你方才为何骗那些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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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奉国寺,那宫里来人传伏虚回去问话时,芯灯因为不放心刚好走到了那些人近前,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八分,心下也有些明白。


想是那方丈告了御状,陛下这是要差伏虚回去问罪。


伏虚当时似是思量了片刻,然后便对那些官兵说:


“那,容我与这小和尚嘱咐两句。”


所有人并没有觉得怎么样,芯灯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


本来这塔倒就因自己而起,只是他不知道伏虚要跟自己说什么,便听话地跟着伏虚往方才离开的废墟边走。


边走伏虚边问他:


“可找到你想找的了?”


芯灯摇摇头,他当年亲眼所见师父整付尸骨都放进了这塔中,即使塔倒,废墟之中挑拣几根骨头也不是难事。这么多人一起寻找收拾,除了木梁和石块,那些和尚还能捡到几颗滚出的舍利,但再大点的骨头就没有了。他方才寻着寻着便明白了,自己可能找不到师傅的尸骨了。然后到底心有不甘,取了一方那塔下的黄土,放在自己平日化缘的钵里,此刻用包袱裹着抱在怀里。


芯灯自然不相信是伏虚出手毁了师父的骨头,毕竟那些小小的舍利子他都没有毁去,没有道理毁掉自己一心要找的东西。况且,这人从始至终都是在帮自己的。


伏虚点点头,往那废墟边走的脚步没有停。


废墟那边一众和尚还在专心规整挑拣,偶有人抬头也是怨恨地瞪他们两眼便又埋头干活了。


芯灯以为伏虚是想要过去帮忙,但没有想到,伏虚忽然扣上他的手腕、拽着他飞身而起:


“那就再去旁的地方找找!”


芯灯在伏虚运功的刹那也跟着施展轻功,随着伏虚的牵引急速离开。他听到伏虚对身后人留下的话:


“回去告诉陛下,咱家暂时还有事未了,等诸事毕再面见圣上。”


“大司空留步!”


那领头的官兵闻言便追了上来,他嘴上说着留步,但施展起轻功来却半分不犹豫。只是伏虚显然更快一些,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来人甩在身后。


也正是如此,芯灯见识了的伏虚的轻功。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师父在世,也快不过这个人。


两人跑了很久跑了很远,这才如此刻开始并排说话。


“也不算骗他们,咱家有一些事情想要弄清楚,暂时不能回去复命。”伏虚道,“你就不好奇你师父的尸骨去了何处吗?”


“我……我绝对没有记错,当年师父的就在奉国寺。”芯灯想到此就有些悲愤,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师父反而尸骨无存了。


“咱家自然相信你,因为当年那场法会,咱家也记得,是因无名而办的。”伏虚看着芯灯,眼里没有犹疑,“但除却咱俩,似乎旁的人并不这样认为。”


芯灯怔住,确实如此,那奉国寺的僧人们说起那场法会,皆云是空闻大师圆寂,至于焚忧此人,竟无人知晓。


“奉国寺是皇家寺庙,寺中所办法会、所藏舍利,都会造册上报朝廷,如果此中有任何疏漏,都有可能被陛下问责。”伏虚眸光深深,“但今日出事,那方丈即刻便禀告了陛下,完全不担心陛下怪罪,故此,咱家怀疑……”


“师父的尸骨……是陛下?……”


芯灯一时间怔住了。


伏虚摇摇头:


“咱家并不能出此断言,但此事蹊跷,我有很多地方不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无名尸骨无存这件事,是奉国寺有意为之!”


“他们……为何?……奉国寺……陛下……”


芯灯脑中瞬间涌入颇多思绪,一时间有些理不清。


“咱家并不知他们为何如此,但咱家此刻却有一些旁的事情,需要先去查清楚……但不方便带上你,如果你……”


“不用……”芯灯打断伏虚的话,“师叔不必为我操心,我自有打算。”


伏虚问:“你有何打算?”


芯灯一时答不上来。


伏虚皱眉:


“无论你作何打算,都不能继续留在东都。”


芯灯承认他方才是有留下查清楚这些的想法的,但听伏虚如此说,他也忽然明白了,他确实不能留下。不说之前刺客之事,就是这次,跟着伏虚跑出来,想必自己又一次上了追捕榜。


也就片刻的功夫,芯灯便拿定了主意:


“我从梁州来,我回……”


说着说着,芯灯一拍脑门:


“我知道我应该去哪儿了!我要去重云山!”


“重云山?”


伏虚似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芯灯不吝啬给他解释:


“重云山在我们梁州边界上,算起来是在云洲境内。传说那里住着世外高人、洞悉这世间万事。这世上有仇未报、有愿未了之人,都可以去投效。……我查不出师父的尸骨去了哪里,但重云山上的人一定能查出。我回梁州、上重云山。”


“云洲?”伏虚铺捉到一个敏感的字眼,不着痕迹地追问,“这重云山若真如此厉害,咱家怎么从未听过?”


“师叔久居宫中,自然对江湖之事知之不多,而且……东都离云洲实在太远了。我家在梁州、离云洲又近,重云的大名可是人尽皆知。不过……”芯灯挠挠头,“重云山也是近几年来才名声在外的,而且……也不是所有投效之人他们都收,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但我总要先回去一趟的。”


伏虚的视线落在芯灯手里的包袱上,看样子这憨和尚是要将那一捧土带回梁州了。


“也好,若咱家这边事了,查出头绪,我便去云洲寻你。若你没能上山,我便再去梁州寻你。”


伏虚说着,浑然不觉这是个多么遥远的约定。


“好,我若没能上山,就在梁州梵净寺等着师叔。如果明年冬天还等不到师叔,我就回来这东都……自己查下去。”


“总之,我一定要让师父入土为安。”


芯灯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