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狱燃灯宜醉不宜醒

5. 离恨鬼

(1)


那日,守门弟子嘴里的“天百师兄”将黥朗带来这“卧月轩”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了。


“他们是跟公子一样的投山之人,早于公子几日上山,公子便与他们一起在这卧月轩稍候几日。待掌座指令一到,或去或留自有定夺。”


说完特意招来了轩门外的两个小弟子,说道:


“这位公子,便交于你二人看顾。”


两个小弟子忙行礼:


“师兄放心,大师兄已交代过,这位公子可暂列千一之号,此后之事交于我们便是。”


天百颔首,又冲黥朗虚行一礼,转身便走了。


“千一公子,这边请。”


两小弟子中的一个看向黥朗,示意他进门。


“千一?”


黥朗因这个称呼略迟疑。


“嗨,他没说清楚,我来与公子说,”


两小弟子中的另一个明显更活泼一点,说着便靠到黥朗身边,说道:


“凡投重云宫之人,自上山起,便表示以往身份匿于人世,在这重云宫中脱胎换骨重生一次。故不便以前世真名相称时、只唤代号也可。像公子这样初上山之人,因为还没有安排具体归属何处,便都暂列一个号位,作为暂时的称呼。待真正入宫开始,称呼可根据掌座安排再定。公子现下可暂以千一自称。”


“原来如此,感谢相告。”


黥朗行礼相谢。


同时心里也想:


重云宫这规矩倒是贴心,投身此间之人,确实都不便以真实身份示人,他自己便是如此,倒也省去自己编撰名号了。


另一位小弟子看这边解释完了,便继续引黥朗入内,嘱咐说:


“这卧月轩内其他公子也不是喜谈笑之人,公子不必担心会被打扰。重云宫提供基本食物和水,留宿期间,万不可出这卧月轩院墙之外,切记!”


那位相对活泼的弟子,此时也正经补充了一句:


“擅自离开卧月轩者,会被视为细作。轻则驱逐、重则……丧命于此也是有的。”


黥朗点头。


这条规矩也是对于还未加入重云宫之人的基本戒备。


很合理。


(2)


卧月轩不算小,四面都装了琉璃窗,颜色不一。


每日午后的都有斑斓的光投在黥朗身前的地上,黥朗一仰头,眼前就是一片斑斓色彩,模糊好看。


不知是谁建了这里,一定是个内心极有雅趣的人。


轩内除了一张桌几张椅之外便别无长物。


留宿此间的人,每人除了一张草席和每日的餐食以外,便没有其他。


那两位小弟子——黥朗后来知道,活泼一点的那个叫甲百二、另一个叫丁十五——除了每日按时送餐食过来以外,大部分时间都轮流守在门外。并不主动进来打扰轩内之人,而轩内之人彼此也或打坐或冥想,竟也都是不多出声之人。


这些人中,倒是有一个受伤之人。说是皮外伤,黥朗靠近他时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甲百二定时会单独带些东西给那人,从味道判断,黥朗猜测是某种草药。


那人身量不高,像是个半大孩子,睡在黥朗旁边,终日一言不发。喜欢背对黥朗、面朝墙躺着,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


黥朗之所以注意到他,是感觉他虽然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但明显靠他比别人近一些,可能是因为自己给人的的威胁最小吧,黥朗想。


他毕竟是个瞎子、还武功尽废。


黥朗是这卧月轩唯二终日躺着的人,其他人或打坐、或运功,只有他和那受伤的孩子看起来无所事事一般。


黥朗虽然双目有疾,但住在这卧月轩这几日,已经将这里的人逐一探知了一遍。


这里一共有七个人,除了那个孩子之外,还有两个人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位是个书生,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和解决三急之外都坐在桌前读书,一动不动,但从他呼吸之间,黥朗判断此人武功不低。


另外一个,则是个体型壮硕的男人,黥朗模糊地感觉他似乎穿着官衙的打扮。且此人不知是有意无意,目光总往自己这边扫,黥朗没办法看清他的神情、故不知是看自己还是看那个孩子。


只是心底多少对这人有了一点戒备。


至于剩下的几人,黥朗便没有注意到更多,只是有意识地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


特别是那个壮汉。


(3)


就这么过了三五日的样子,忽一日,卧月轩突然进来几位重云弟子。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每日守在门口的甲百二和丁十五。


丁十五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然后忽地面向那位壮汉,开口了:


“这位公子,掌座复令、尔所陈之情非真、所请之事重云宫不能允,请公子即刻下山离开。”


那壮汉忽地站起,哼笑出声:


“让我离开?!好啊,我下山就告发你们,收留朝廷重犯!”


此话一出,全场噤声。


黥朗心里咯噔一下。


被这人认出来了吗?


他这些天自认谨小慎微,从未与任何人攀谈、相貌和衣服都已与从前大不同。就连额上的胎记,也是被厚厚的头发遮得好好的……是自己大意、哪里露出了端倪吗?


甲百二小师弟站了出来,道:


“这位公子,投我重云宫之人,无论何种身份来投、我们只讲缘法、不问过往。入山门时所询之事、皆用以衡量重云是否有力相助。既然公子不愿以真情相告、那便请离开重云宫,至于公子方才所说、子虚乌有之事,在下就当没有听到。奉劝公子也就此闭嘴,若以此要挟重云宫,便当真是愚蠢了。”


那壮汉似是有恃无恐:


“子虚乌有?在座的谁是朝廷要犯,你们真不知道,那我指给你们看看,不就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失声,壮汉惊恐地朝甲百二方向看去。


甲百二身后腾地飞出一条长绫,瞬间绞上了壮汉的脖子。长绫的那一头系在甲百二身后的一位弟子手里,又是一番动作,壮汉便被五花大绑起来。


甲百二踱步上前,笑眯眯地说:


“公子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吧。”


接着黥朗只觉得甲百二似动了手,那壮汉的脖子上就渗出了殷红的血。


刚才甩出长绫的弟子倏地收手,一个转身割断沾血的那一段。


只听甲百二忽又咋呼起来:


“唉,我说小师弟,你瞪我干什么。”


黥朗看不到他们动作的细节,想是那小师弟给了甲百二一个白眼。


但却并未出声,只将地上的人扛起来带了出去。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丁十五重新开口:


“几位公子,掌座已复令,各位所请之事重云能允、但未必尽数可允。可待几日后的天择日,宫主亲自定夺。”


“在下可将重云宫择人的规矩先行告知各位,请各位心里有个数。”


原来,对于所有来投靠之人,重云宫有自己的选择标准。


在场的人聚精会神地听着,黥朗也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的知道了这重云宫的规矩。


原来要入重云宫为徒者,需拜重云宫主为师。宫主会因才而择、传授武功心法绝学。武功大成之日,为弟子者可自己亲手了解前事、重云宫会助其一臂之力;即便武功没有突破、练至一定境界,掌座评估你可以动手之时,重云宫同样会助其一臂之力。


但代价是,你的大仇得报之后,需要为重云宫效力十年。


“能不能成为重云宫的弟子、愿不愿意为重云宫效力,就看各位的意愿和造化了。”


丁十五说完这句,便是把规则说明白了。


可是黥朗却越听心越寒。


这世上怕是没有什么武功,是他这个废人能练的了。


重云宫若当真是不收武功尽废之人,那自己即便到了天择日,怕也不能被那重云宫主挑选上。


“还有一条规矩,师弟忘了说。”


“当然,还有一条……重云宫泽选门徒虽看练武资质根骨,但若你没有这些,也还是有一线希望入我重云门下的……”


甲百二走到丁十五旁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道,


“凡是被宫主亲自选中的人,无论武功根基如何,都可以无条件入我重云门下。”


轩内此时响起了一些轻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或惊疑、或不解。


大家都有些意外。


便有人问道:


“那是什么样的资质才能被宫主亲选?”


甲百二话里似乎夹着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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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意:


“诸位有所不知,在择选弟子之前,我们宫主还有一个规矩:若是有天人之姿的公子、宫主会择选他入住镜花水榭。选中之人无需受训、他所求之事、宫主一力承担,也不必为重云宫效力10年,只需5年便可离开。”


“不过……”甲百二卖了个关子,慢悠悠地继续说,“那被选中之人若拒绝,便也不能再拜在宫主门下做重云宫弟子、需得就此下山,且此生不得再跨入重云地界。”


“那镜花水榭是什么地方?”


发出疑问的像是那书生的方向,这句话同时问出了在所有人的心里的疑惑。


甲百二似乎还是笑着的,话里似乎有了更深的笑意:


“镜花水榭的公子,与重云宫弟子不同,平日无需受训、起居也有专人服侍。而公子们只需要服侍重云宫主一人的起居寝卧……即可。”


霎时轩中腾起了一阵静默。


“哼…呵,原来是重云宫主的后宫啊~”


不知是谁玩味地哼笑了一句。


众人瞬间了然了镜花水榭是什么地方。


黥朗心中惊讶,这重云宫主竟然还有这样的癖好,真乃……真……


“各位公子也不必太过在意,宫主也不是时时都有心情择选的。”


甲百二语气轻松地安抚着众人。


“据说所知,宫主已经有两年没有这么做了……而且,我们宫主的眼光……”


黥朗觉察到甲百二扫视一圈众人才继续说,“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言外之意,在做诸位,怕是没有资格。


必要的事情说完,甲百二便离开了,众人也就各怀心事地散了。


黥朗回忆着黥朗的话,少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看来,自己入这重云宫,也并非无一线可能。


(4)


夜晚有风,卧月轩外树影重重,黥朗闭眼假寐。


心内无甚波澜,白日下定决心之事


似又翻出心缝开始犹疑起来。


“你真的要入这重云宫吗?”


黥朗一时以为是自己心里的声音在问,直到那真实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


那声音就在自己耳边,而说话之人,正是睡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见他没有动静,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要入这重云宫吗?”


黥朗睁开眼,转向那孩子,模糊看到一张清瘦的脸,似长着一双浓眉。


黥朗笑了一下,轻声嗯了一声。


他对这个孩子印象不坏,可能是没有从这孩子身上感受到什么威胁的缘故。


那孩子又问:


“你知道入了这重云宫,江湖上的人会叫我们什么吗?”


“叫什么?”


“离恨鬼……”


“是什么?”


“他们都说,来这重云宫的人,在山下就算死人了……所以…我们活着就像鬼……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他们说在这重云宫受训,就像在地狱里试炼,很痛苦,所以活下来的人,跟鬼没有两样……”


黥朗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孩子是有点害怕了,所以他问自己是不是想入重云,其实也是问的他自己。他或许犹豫了。


黥朗轻轻问:


“那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来重云宫吗?”


孩子突然静了。


长久的沉默起来。


黥朗没有追问他,只回答他开始的问题:


“我要入这重云宫,我不怕那些……”


还有一句黥朗没有说出口:


这里是我大仇得报的…最后的机会了。


良久,孩子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我也不怕……”


这话里已没有犹疑。


卧月轩外月光圆盘似的挂在当空,盈盈的光撒在树枝间又投影在斑斓的琉璃窗上,在屋里晃动出暗影幢幢。


轩内已无人说话,刚才黥朗和那孩子的简短对话想来所有人都听到了。


此时再无人言语,只有清浅不一的呼吸声。


这里的人,都是前尘断绝之人、亟待投胎重生的孤魂野鬼。


已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也就的确没什么好惧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