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大丈夫之志,从来皆如长江东奔大海,理应浩浩荡荡。
柴令武回想了一下他当年东出武关,在去往长水县的路上遇到第一波流民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这具身体的年纪,貌似才十三岁不到十四岁。
尽管自小锦衣玉食,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强壮一些。
但因为原主早早的破了身子,又不知节制,所以,他接手的其实是一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身体。
当然,若非原主早早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也就不会有他鸠占鹊巢之事了。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呢?
有点记不太清了,但大抵是恐惧的。
因为流民已经不算人了,他们什么都吃,草根,树皮,泥土,甚至同类,饿急眼的时候,甚至会啃食自己的手脚。
对于他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小牛马来说,这样的场面带给他的冲击,不亚于一次核爆。
后来,他距离长安越来越远,见过的流民也越来越多,便也就逐渐麻木了。
甚至,还敢带着十三骑,就去收服那些在乱世凶年里落草为寇的穷凶极恶之徒。
好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生命,便没了在后世之时的那般敬畏。
他越来越像一个大唐的土著,不论是思维,还是生活方式。
如果不是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识,他可能会觉得,后世二十多年的生活,只是一场梦。
柴令武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往事,气氛逐渐沉默下来。
薛礼静静地望着柴令武,有些拿捏不准,他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情?
良久良久,柴令武终于回过神来。
他伸手拍拍薛礼的肩膀,没有回答薛礼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道:“相信我,你薛礼,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成为诸夏史上诸多璀璨的将星之中非常亮眼的一颗。”
薛礼愣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太理解柴令武此言何意?
又像是被柴令武这番话震撼到了内心深处。
他嗫喏了一下嘴唇,随即轻声问道:“那裴世兄呢?他的能力,并不亚于末将,甚至从某些事情上来说,他比我更强。”
薛礼这话,听起来是在问裴行俭的未来如何。
但柴令武却是敏锐的从中听出了薛礼的不自信。
但想想也正常。
大唐现在的将星太多了。
朝堂上随便拉一个武将出来,身上的赫赫战功便是常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程度。
薛礼现在才十八岁,有那么多前辈珠玉在前,也难免底气不足。
沉吟一瞬,柴令武轻轻摇头道:“裴行俭是裴行俭,你是你,你不用和他比,更不用和其他任何人比,你只需要与昨天的你比,问一问自己今天是否进步了即可。”
顿了顿,柴令武继续说道:“你也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如今不过初入战场,便已经超越了大唐绝大多数将士,已经很强了,就像我刚才和你说的,我第一次对敌,还差点尿了裤子,而你,能一个人追着一百多个人狂砍,这样的天赋,本身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听着柴令武的安慰,薛礼的情绪肉眼可见的高昂起来。
终究,他也只是个少年。
初次上战场,便能做到如此,的确足够他骄傲。
柴令武一番长篇大论的话说完,也不再继续多言。
因为,天边高悬的明月,已经逐渐落山,这便意味着,天快亮了。
他起身拍拍屁股,见将士们都已经各就其位,果断翻身上马。
薛礼见状,也迅速收敛心绪。
他觉得,公爷说得很对。
他薛礼是独一无二的,他不需要和任何人比,他只需要做到让今日的自己比昨日的自己更强,便是极大的进步。
何况,大丈夫之志,从来皆如长江东奔大海,理应浩浩荡荡。
先贤的确很强,但他薛礼,难道就弱了吗?
薛礼自问一句,心智越发坚定,眉眼间更有意气丛生!
“驾!”
战马浩浩荡荡,前路再无险阻,只需一路奔驰。
天光大亮,初升的朝阳好似一轮火红的圆盘,遥遥挂在天际。
候鸟南飞于赵阳之下,营造出几分萧瑟之感。
辽水,到了!
作为辽东之地最大的河流,更为大唐与高句丽的分界之水,浩荡的辽水,便好似一条蜿蜒的巨龙,粗暴的将辽东大地分为两半。
柴令武放缓马速,遥望天际线尽头的大河被朝阳映照成金黄色,顿觉秋日胜景,不外如是!
“驾!驾!驾!”
打头阵的王胜等十余骑,也看见了抵达辽水之畔的柴令武等人,当即拨转马头,迅速朝着大部队逼近。
众人循着马蹄声望去,只见奔来的十几骑浑身浴血,好似从天而降的魔神。
可见,这支前哨,亦曾经历过一番惨烈的厮杀。
两支队伍融合,王胜发现柴令武与薛礼身上的血迹,不由愣了愣神。
“公爷,你们昨夜,与高句丽的斥候厮杀过?”
王胜有些不确定的问出声,主要是明明两百人的队伍,浴血者却不过寥寥数人,也就薛礼和柴令武狼狈了些。
柴令武轻轻颔首:“遇见了一支百人小队,但皆非薛礼一合之敌,若非天色太晚,只怕薛礼昨夜便能达成百人斩的成就。”
“百人斩?”
这话一出,王胜连同麾下十三骑顿时大吃一惊。
薛礼赶忙摆手:“公爷太抬举末将了,末将何德何能,敢与楚霸王比肩,不过是因昨日所遇之敌太过羸弱,又兼末将出其不意,侥幸占据上风而已。”
王胜等一众亲卫面面相觑,脸上惊愕并未因薛礼的自谦之言消散半分。
他们很清楚,公爷从来都不是喜欢夸大其词之人。
也就是说,薛礼当真有百人敌的实力?
那可是百人敌啊,从古至今,也就只有楚霸王,是史书上有着明确记载的百人敌。
除此之外,哪怕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唐第一猛将,能够生擒鄂国公尉迟敬德的冀国公秦琼,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百人敌。
而薛礼,竟然有百人斩之资?
一时间,王胜几人看着薛礼的表情,都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薛礼谦虚完一句,迎上众人打量的目光,一时间颇有些难为情。
关键时候,还是柴令武站出来替他解了围。
他朝王胜问道:“你们呢,可曾探清了辽水两岸的虚实?”
听见柴令武发问,王胜总算回神,他摇摇头,沉声道:“属下昨夜本想趁夜渡河,看看能不能摸到长城之下,可惜未能找到合适的渡船。”
“对方的斥候数量呢,可曾打探清楚?”
王胜摇头道:“也没有,辽水西岸的荒原太大了,昨夜属下巡视了一夜,也就遇到了三波高句丽的斥候,且人数都不算多!”
柴令武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说。
昨夜与高句丽的斥候厮杀之时,他就已经看出来了,高句丽派出这些斥候,更多的像是对大唐的试探,并没有多少警惕之心。
不然,也不会连敌我都分不出来,一接触被薛礼一个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换句话说,敌方的主力大军,很可能还没聚集,这些打前哨的斥候,更像是消耗品。
思及此,柴令武也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
他沉吟片刻,分析道:“高句丽既然派出数百名斥候朝辽水西岸渗透,定然不可能是横渡辽水而来,我猜测,辽水上定然有他们搭建好的浮桥,接下来咱们兵分两路,各自循着辽水搜寻,找到对方搭建好的浮桥。”
“找浮桥?”
众人面面相觑,面露不解之色。
王胜蹙眉问道:“找到浮桥之后呢,在浮桥边守株待兔,截杀高句丽斥候?”
“不!”
柴令武摇摇头,否认了王胜的话。
随即淡淡道:“找到浮桥之后,将其毁掉,但对方搭建浮桥的材料不要丢,咱们换个隐秘的地方重新搭建一座浮桥。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高句丽的斥候能进入咱们大唐境内,咱们未必不能去高句丽的地盘上逛一圈。”
听完柴令武的打算,众人顿时瞠目结舌。
王胜满脸难以置信,不可思议道:“咱们,去......去高句丽的地盘上,逛一圈?”
其他将士更是一脸懵逼。
这......这是一个脑回路正常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唯独薛礼摩拳擦掌,一脸兴奋道:“末将觉得可以,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句丽修建的长城,距离辽水还有二十里距离,咱们站在辽水对岸什么也看不到,既如此,还不如冒险一试。就算探不出什么消息,能恶心一下高句丽大军也是好的。”
柴令武勾唇一笑,忍不住轻轻颔首。
因为薛礼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高句丽的长城,虽然是顺着辽水水道而建,但距离辽水还有很长一段缓冲区。
若高句丽大军当真集结,他们在辽水畔,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何况在他看来,截杀一些斥候,其实意义不大。
因为没办法让高句丽伤筋动骨。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关大局的小规模遭遇战上,倒不如冒险一试。
正如薛礼所言,就算探不出什么消息,能恶心一下高句丽也是好的。
他们现在还收缴了高句丽斥候的战马,一人三骑的配置,也勉强能够得上。
有这么多战马,哪怕真遇到了高句丽的主力,打不过也还能跑嘛。
而随着队伍之中地位最高的两个人相继表态,其他将士纵然还是觉得此举太过冒险,也无人敢于站出来反驳。
总归两个贵人的命,都比他们更贵重。
就算柴令武和薛礼不在乎他们这些大头兵的命,难道还不在乎自己的命吗?
王胜倒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柴令武兴致勃勃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是百战老兵,比任何人都清楚富贵险中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打仗,哪有不险的?
当初老公爷打的哪一仗不凶险?
既然今日柴令武要冒险,那他们无非就是陪着他再玩一次命罢了!
见无人反驳自己的话,柴令武也不再犹豫,沉声下令道:“王胜,你带上一百人,往北而寻,我与薛礼带着剩下的人往南,两军每隔两个时辰交换讯息,不管有没有找到浮桥,天黑之前,皆需原地集结。”
“得令!”
王胜拱手领命,不再有半分犹豫。
有道是事到临头须放胆,到了战场上,大家本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求活。
越是胆小,反而死得越快。
众将士领命之后,迅速一份为二。
时间紧迫,加上辽水边也不适合埋锅造饭,众人便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开始吃起来。
一刻钟后,两支队伍分向南北,顺着辽水畔的荒原开始狂奔。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柴令武的计划之中,他和薛礼至少需要带着人往南搜寻百里距离,若是上百里都搜不到浮桥,再北归不迟。
但队伍出发没多久,现实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因为他忽略了,辽水泛滥时,与宽阔的辽泽是连接在一起的。
所以,他才往南边搜寻了不到十里的距离,便被泥泞的沼泽地拦住了去路。
这些沼泽地不深,但极其的松软。
战马一踩,就是一个坑陷下去。
柴令武叫停了队伍,望着眼前的泥泞,眉心拧成了结。
他能确定,辽水的下游,一定有一座浮桥,因为泥泞的沼泽地里,有许多新鲜的马蹄印记,显然是高句丽斥候踩踏出来的。
但这样的道路,会极大的限制骑兵的战斗力。
并且,他手上的人数太少了。
他不确定,继续往南,会不会遇到高句丽的大部斥候前哨。
薛礼打马凑到柴令武身边,脸色与柴令武如出一辙的难看,因为柴令武想到的事情,他也能想到。
他低头,望着垮下战马的马蹄已经陷入稀泥之中,不由蹙眉问道:“公爷,这路太难走了,咱们还需要继续往前吗?”
柴令武眯起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
随后摇头道:“咱们是要去冒险,不是要去送死,这样的地形,若是遇到上了规模的敌军,咱们跑都没法跑。”
薛礼怔了怔,试探性地出声道:“那......咱们现在撤回去?”
柴令武深知为将者最忌犹豫不决,深吸口气,他果断下令道:“传令,全军回撤,追上王胜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