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风流狂炫折耳根

第282章 子不类父父厌之。子若类父父疑之。

柴令武来到县衙公堂,陪着裴行俭处理了半个时辰的公务。

直到确定裴行俭独自一人也不会出现什么纰漏之后,才回到后院洗漱。

初来辽东,一路长途跋涉。

柴令武也有些累,洗漱完毕之后,便早早睡下。

同一时间,长安城的太极宫里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大唐数得上号的朝臣和名将尽皆在列,甚至连李渊这个太上皇和李承乾这个太子,都赫然在座。

李世民高居龙椅之上,望着堂下诸臣,脸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旁,房玄龄正手持账本,给众人汇报去年和今年的朝政结余。

整个大殿里,除了房玄龄清朗的汇报声之外,安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房玄龄的汇报终于来到尾声。

他合上账簿,淡然道:“如上,去年到今年一年半时间,我朝在河工,平乱,救灾,休整道路,开垦农田,人员等方面的开支合计为钱一千九百三十六万三千缗(贯),粮八百八十四万五千石,绢......帛......绸......炭......折合钱约为三千四百四十二万缗(贯)......”

听着房玄龄缓缓报出一连串的数字,殿中众人更是神色凝重。

这几年,朝廷轻徭薄赋,大力发展民生,到处都在修路,修水库,修河道,说一句花钱如流水也不为过。

可真听见房玄龄报出来的数字,众人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因为大唐一年的财政收入,折合为钱也就是三千万缗(贯)上下。

而这,还只是年中总结。

到了年底,这个数字只会更多。

就连陪坐次席的李渊,也被这个数字给惊到了。

贞观六年到贞观七年这一年半的财政支出,竟然比武德年间三年时间加起来的花费还要多?

大唐现在,这么有钱吗?

他有些疑惑的看向李世民,以他的身份,也没什么好隐晦的,直接问道:“二郎,这些钱,都是这一年半花出去的?”

李世民回神,望着李渊疑惑的样子,不由轻轻颔首。

随即笑着解释道:“这都得益于柴小子献上来的曲辕犁,因为曲辕犁的推广,寻常农田可沤肥更深,以至于去年我大唐全国的粮食足足增产一成有余,此外,便是要得益于他以突厥人代替唐人服徭役的举措,解放了不少壮劳力,也间接性的为大唐增产不少。”

听见李世民对柴令武的夸赞,李渊昏暗的老眼之中不由浮现一抹惊愕。

他早就知道那个他很喜欢的小外孙为大唐立下了不少功劳。

可也没人告诉过他,大唐现在的财政能如此富余,也是那小子的功劳啊。

思及此,他昏暗的双眼立即严肃起来,一本正经的看着李世民叮嘱道:“二郎,既然这都是柴小子的功劳,你这个做舅舅的,可不能亏待了他,柴小子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你需得记住你阿姊的情分,不能忘本啊。”

一听这话,殿中众臣都有些愕然地望着李渊。

就连李世民都怔愣了片刻。

这......

柴小子是有功劳,也确实是小小年纪没了母亲,非常可怜。

但私情这种东西,是能拿到皇宫大殿里来说的吗?

迎上众人惊愕的眼神,李渊却像是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妥。

依旧一脸严肃的盯着李世民,仿佛非要李世民给出一个承诺才罢休。

李世民回过神来,脸上浮现一抹牵强的笑容:“父皇说的是哪里话,那小子前些日子,还给孩儿在宫里修了一个凫水的大池子,包括您大安宫的温汤池,也是他出钱修的,那小子的孝心,孩儿都记着呢。”

李世民意图将私情转化为孝心,越过这个话题。

众臣闻言,都松了口气。

要说外甥孝敬舅舅,那就没问题了。

谁家还没几个孝顺的后辈呢,拿出来炫耀一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当然,他们倒也不是觉得私相授受这种事情有什么问题。

说来说去,柴令武是太皇上的外孙。

当外祖父的,要给外孙攒点好东西,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只是这种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说,就有些不妥了。

尤其是殿中还有这么多大臣都在。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告诉大臣们,你们这些外人的功劳无所谓,但我自家子侄的功劳,必须要落实到位吗?

这样的话,谁听了心里也不会高兴吧?

但李渊偏偏不太领情,听见李世民生硬的转移话题,昏暗的老眼顿时浮现一抹不满之色。

“你这娃子,朕说的是池子的事情吗,朕是要提醒你,别忘了你阿姊的功劳,要对那小子好一点,你以为朕糊涂了是不是?”

李渊嗔怪了一句,眼神越发暗淡朦胧。

就好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强撑着精神,非要争个是非出来。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一僵,却是没料到李渊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非得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

但想到自己的孝子人设,他还是艰难地点点头,应道:“是,父皇的意思,孩儿明白了,还请父皇放心,孩儿定然不会苛待了阿姊的后人。”

“这还差不多。”

李渊得了李世民的承诺,脸上总算露出满意之色。

众臣面面相觑,眼神中皆流露出几分古怪之色。

太上皇今日的表现,怎么也不太像一个合格的政客啊。

李世民压下恼怒,果断跳过了这个话题,转头对着房玄龄道:“玄龄,你继续!”

房玄龄如梦初醒,赶忙点点头,继续朗声道:“以上,便是我大唐这一年半以来的各项财政支出,除却这些支出之外,如今国库还尚有盈余。”

房玄龄说着,迅速报出了一长串数字。

众臣听着房玄龄报出来的国库结余,忍不住又是一愣。

甚至连刚才的小插曲,都被众人抛之脑后。

因为房玄龄报出来的结余,也有些超乎他们的预料。

因为到了现在,国库之中去年的收入,折合下来竟然还有近五百万缗(贯)的结余。

国库中还剩下这么多结余,还是大唐立国以来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须知自大唐立国以来,财政就一直是枯竭状态。

哪怕每年只是想要达到收支平衡,都得靠房玄龄拆东墙补西墙的去拼凑。

而这,也正是众人为何倾佩房玄龄,为何大唐没有人可以动摇房玄龄大唐第一宰相的原因。

房玄龄,总能从一些众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变出钱来,将其他窟窿给堵上。

可现在,大唐竟然有了结余?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恍惚,像是突然有一种穷人乍富的心态。

面面相觑一阵,众人的心情越发复杂起来。

因为他们突然想起来李世民夸赞柴令武那些话。

原来,那小子当初提出来的那些政策,竟然真的有用。

只是,这前摇有点长。

贞观四年就已经实施下去的政策,到了贞观七年,才看出来效果。

不过,有效果就好啊。

起码,大唐现在不用为钱发愁了。

李靖最先按捺不住激动,猛地拍案而起,问道:“陛下,这便是您打算两线作战的依据吗?”

李世民没有计较李靖的失礼。

脸上浮现一抹由衷的笑意,轻轻点头道:“贞观三年,你我君臣勒紧裤腰带,尚且能战胜不可一世的突厥。今年,我大唐不必再为财政之事担忧,朕有信心,我大唐的铁骑,定然能够踏破伏俟城。”

一听这话,李靖顿时更是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

他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朝李世民拱手一礼:“臣,愿为陛下驱使。”

听见李靖表态,一众朝臣也纷纷起身,朝李世民拱手道:“臣等,愿为陛下驱使。”

听见众人满是豪气的声音,李世民也忘记了方才发生的那一点点不愉快。

他抬手虚按,示意众人坐下。

随即轻声开口道:“朕今夜请诸位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如今,长孙冲和柴令武,想必也各自抵达了西州与营州,更兼关中夏收在即,朕窃以为,也是时候该商议一下如何出兵之事了。”

众人落座,静静的望着龙椅上的李世民。

李世民要双线作战的事情,在长孙冲和柴令武各自去西州和营州赴任之后,便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直未曾公开而已。

而今日,李世民叫了这么多人过来。

许多人心里也早就有了这方面的猜测。

毕竟,两线作战不是开玩笑,不管是战略,还是战术,都需要提前准备。

如今关中已经开始夏收,江南的稻米也在源源不断的运往长安。

这个时候商议战略和战术,也不算早了。

李世民环视一圈诸臣,见众人都做侧耳倾听装,刚准备继续出声,彻底将话题拉入正题。

却不防一旁的李渊忽然站起身,使劲咳嗽起来。

众人一愣,下意识看向李渊,李世民眉头微蹙,不明白李渊又要做什么妖。

李渊却是对众人的眼神恍若未觉。

咳嗽几声之后,一脸歉意的摇头道:“朕老了,实在是精力不济,二郎你与诸臣议事吧,朕先回宫休息了。”

言罢,目光转向缩在角落里装鹌鹑的李承乾吩咐道:“承乾,扶朕回宫。”

李承乾一脸懵逼的抬起头:“皇祖父,孙儿......”

“承乾,送太上皇回宫!”

这时,一旁的李世民看出了李渊的意思,对着李承乾轻声吩咐一句。

李承乾有些茫然,但李世民的命令他也不敢违背,只得起身搀扶李渊出了大殿,朝大安宫走去。

走在回大安宫的路上,李承乾频频回望,颇有些心不在焉。

李渊看出来李承乾状态不对,一双昏暗的老眼中陡然浮现一抹精光。

他轻轻拍了一下李承乾的后脑勺,淡淡道:“别看了,你如今还是太子,战事上的事情,你插不上嘴。”

李承乾回过神来,闻言不由得抿了抿嘴唇。

李渊见状,接着说道:“站在你这个位置上,有些事情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李承乾一愣,有些茫然地看向李渊。

李渊轻笑一声,笑吟吟地问道:“是不是觉得皇祖父老糊涂了,不分场合,不分轻重,什么话都敢乱说?”

李承乾又是一愣,随即陷入了沉默。

今日李渊的表现,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哪怕他如今年岁尚小,却也知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

今日李渊先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要挟父皇,又在父皇准备说正事时,非要拖着他离开。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见李承乾沉默,李渊便知他心中所想。

他轻轻摇头,语气有些低沉道:“承乾啊,朕老了,活不了几年了。”

一听这话,李承乾顿时脸色一变,赶忙呸道:“呸呸呸,皇祖父说什么胡话呢,您老万寿无疆。”

“世上哪有什么万寿无疆的人啊,老夫的寿数,老夫知道!”

李渊神色有些感慨:“世人都道朕已经老糊涂了,但朕不糊涂不行啊,朕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三个绝了后。留下来的孙辈,也就剩下你们几兄弟。青雀和雉奴,朕都不担心,有你们母后在,他们长得再歪,也歪不到哪里去;还有哲威,朕也不担心,他是柴绍的嫡长子,有柴绍在,不易行差踏错。”

说到这里,李渊顿了顿,神色不禁有些落寞起来。

随即轻轻摇头道:“朕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柴令武那小子和你,柴小子自小没了母亲管束,养成了一副张扬的性子,如今虽说得了个县公之位,但以他的脾气,这个县公能当多久,尚未可知。

起初,朕原本是打算,让你父皇嫁一个公主拴住他,但那小子主意太正,也就不了了之,老夫若不趁着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向你父皇替那小子求个恩典,以后只怕就更没机会了。”

李渊说着,神色越发落寞。

而李承乾在听完李渊的解释后,则是彻底愣在了当场。

他就说李渊今日的行为,与他映像中那个英明神武的皇爷爷判若两人。

却是怎么也没想到,李渊这个时候,竟然就开始给他们这些后辈儿孙安排后路了?

这......这合理吗?

李渊顿住脚步,回望满脸呆若木鸡的李承乾,轻声道:“最后,朕担忧的,便是你了。”

李承乾怔了怔:“我?”

李渊轻轻颔首,语气低沉道:“方才朕和你说的那句话,你一定要好好记清楚,你现在还是太子,便只需做好太子的本分即可。”

李承乾眉头紧皱,一时间竟有些摸不清李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是正儿八经的太子。

也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朝野内外,对他的聪慧机敏更是交口称赞。

可以说嫡长贤这三个字,他全都占了,天生就是做太子的料。

他实在不能理解,李渊到底在替他担忧什么?

李渊却是没有细细解释,而是低声呢喃道:“自古以来,便是子不类父,父厌之。子若类父,父疑之。你聪慧果敢,乃是我李氏后辈儿孙中的佼佼者,但朕能看出来,你心胸不算宽广,且对你父皇有畏惧之心。”

“父皇英明神武,孙儿心向往之,难道也有错吗?”

李承乾下意识反驳了一句,整个人越发摸不着头脑。

李渊沉默了一下,摇头道:“这自然没错,但......你是储君啊。”

李承乾脑子有点乱,他还是不明白李渊要表达什么。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想念柴令武了。

若是柴令武在这里,以他的聪慧,肯定能听出皇祖父的言外之意。

李渊望着他的样子,也没有多言,只是轻轻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低声道:“送朕回宫吧。”

李承乾不明所以,但也只能将万般疑惑压在心底,恭恭敬敬将李渊送回大安宫寝殿。

宫人迎上来,从李承乾手上接过李渊。

李承乾迟疑一瞬,朝李渊拱手道:“皇祖父,天色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孙儿告退了!”

李渊摆摆手,示意他自去。

李承乾也不犹豫,转身快步退出寝殿。

李渊目送李承乾的背影走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才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低声呢喃道:“储君,也是君啊,为君者,岂能有畏惧之心?”

李承乾自是听不见李渊的呢喃的,就算能听见,也不会理解。

他是储君不错,但他也是人。

身为人子,他并不觉得倾佩或是敬畏父亲有什么不对。

出了太安宫,他便直奔太极宫折返回去。

这个时候,太极宫的会议定然还没有结束,他这个时候回去,纵然赶不上全部会议过程,起码也能听个一半的内容。

只是,当他快步返回太极宫大殿门前,准备迈步跨上大殿台阶之时,心里又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他相信,他的太子之位是稳的,但他也相信,皇祖父不会害他。

否则也根本没必要替他打算,替他担忧。

犹豫片刻,他终究还是没有选择进入大殿。

而是转身返回了东宫,一头扎进书房,开始给柴令武写信。

李渊的话,他听不懂,但他猜测,柴令武肯定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