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烟火88

这个年月,再亲的亲戚都不算是多么的亲近了。当拖家带口的上门来,就是为了吃顿饭,而家里偏又管不起这顿饭,该怎么办呢?

都不满意,都觉得对方不是好的。

这边说:明知道粮食短缺,还上我家来,到了饭时还不走,这不是诚心为难人么?

那边说:我大老远来,就喝了两口水,一碗粥都没招待。

然后大家就:“……”能不来往就都不来往了,来往不起!

孩子们回来过了个年,走的时候就地瓜干,拿着回去填肚子吧。再给金禄和金寿带上些,贴补一点是一点。

今年春上要比往年更难熬,都顾着点自己的肚子。

是的!春上的日子太难了。

真如桐桐预料的一样,一进入农历二月,人口多的人家就已经断炊了。家里有粮食的情况下,很难做到持续半饥饿的状态下,看着存着的粮食而无动于衷。

大家开始找工会,找领导。

四爷被堵在办公室出不去,因为工友就堵在这里:“单位得管呀!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其实并不到那一步,商品粮户口,国家是给最低粮食标准的。只是现在粮食短缺,都是搭配着各种其他的口粮发下来的。

这个月几乎全县城市户口的人,都只能买到豆粕。

其实豆粕已经是领导们各方争取的结果,比玉米芯子、花生壳之类的好了很多了。当然了,量是极少的。

大人饿了尚且有理智,可孩子饿了就真的忍不了,嗷嗷嗷的叫唤,哇哇哇的大哭。但其实小些的放到保育所,三岁以下的孩子都有羊奶或是牛奶供应的。三岁以上的,除了喝奶之外,还有一顿小米干菜粥。

主要是六七岁以上的孩子,上学了,各回各家,单位就不会再给予补贴了。

说实话,因着保育所,在农场出生的孩子不论男女,没有一个是养不活的,也没有一个是生下女孩就扔了或是送人的。

这已经是农场领导千方百计努力来的。

四爷去年去省城,不就是为了牧草的吗?干牧草运了一冬,库房里堆着的都是干牧草。如此,农场就能保障生产。

有牛羊奶,才有奶粉。有了产品,才叫农场在这个小县,甚至于在整个地区有了一定的不可取代性。奶粉辐射周边,乃至于整个地区。这种紧俏商品,当然不会被上面放弃。

只有农场的价值更大,咱们才能配额粮食的时候有优先权。

要不然,豆粕这种东西,咋就咱们这个粮站分站里供应呢?

苏大民依旧作为工人代表,过来沟通这件事。

四爷好声好气,把这些东西细致的讲给他们听:不是没有努力!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这个春荒总得度过吧。都饿着肚子,开春这活谁干?”

四爷:“……”他就说:“今年除了栽红薯,没有别的生产任务。要是都不干,那今年一整年都是而今这个局面。”

反正是没法子,真的弄不来了。

找了所有的领导,甚至不叫领导们之间相互通气,就为了防着他们串通推诿的。可这般之下,每个领导说的话都是大同小异。

然后大家死心了,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找吃的。

桐桐和四爷也不能免俗呀!先是榆树叶,再是榆树皮,而后是杨树叶,槐树叶、槐花,槐树皮。

一个春季,树都剥的光溜溜的。

饿的很了,就有半大的小子盯上了饲养场的牛羊,总想着哪怕弄个羊羔子,也能饱饱的吃一顿。桐桐防的就是这样,巡逻值班守的特别紧,还是被人给混进去了。

怎么办?叫家长。这里没有一个是外面的子弟,都是农场职工的子女。

拿这种情况怎么办?

开会!全体职工大会,告诉大家,这是第一次,又没有造成更大的危害,所以,写个检查了事。

但若是再发生第二次这样的事,不管是第一次参与还是重复犯错,那对不住,这个人就上黑名单。也就是说,农场不接纳这样的子弟做工人,成年之后需得另谋出路。

下面议论声一片,但却真的遏制了那么些人蠢蠢欲动的心。

桐桐在家里,给榆树皮磨粉。榆树皮面粉,这玩意的口感其实比玉米芯和花生壳好了很多。但这玩意吃了之后,上厕所太困难了。

用这个做饸烙面吃,吃完得喝了药汤子,通便用的。

别看她在加工做个,但其实真的不想吃,不到万不得已,她是坚决不会吃的。积极的找吃的,不为别的,就是叫大家看看,他们也过的是大多数人的日子。

好些人都说,能干的人总比旁人更能干。咱们找点吃的,难死了!可人家金主任和林主任,拉两个架子车出去,半天的工夫就拉了两车子树皮回来。

这磨出的树皮粉,没有一千斤也得有八百斤吧。

要么说,人家一到饭点,家里的烟囱就冒烟呢。

都羡慕这两口子的日子,结果还有更叫人羡慕的。半下午的,有一辆吉普开进来了。

来的是老谭!

老谭送了两麻袋干瘪的带壳花生,一麻袋混着土和石子的各种豆子,另外还有两麻袋的鲜苜蓿。

然后老谭也不停留:“苜蓿是我那边的院子里种的,花生是宝墨弄来的,豆子是咱爸找以前的老同事给弄来的……接不上就言语,咱再想办法。”

桐桐:“……”其实自家存的够度过饥荒。

她只能弄了些奶粉,咱自己花钱买的,只不过是外面的人拿着钱也买不着而已。又把熏兔给拿了三只,回头一分就行。

老谭看了看,也没推辞,“下来办事,绕过来的,不能挺,这就走了。”

这会子桐桐给煮了六个鸡蛋,都给带上,叫路上吃。

真就是闲话都没说几句,然后人家又走了。

这些可都是大家看得见的。

于是,好些揭不开锅了,就过来借了。没??法子,一斤二斤的往出借。不是树皮面,就是花生壳,要么就是撸下来的杨树叶、榆树叶。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挑拣的,只要能吃,那就是粮食。

而就在这个时候,村里来人了,通知他们:金大财快不行了!

不管怎么闹,生死乃大事。

只要是亲爹,人没了,不管怎么说都得回去奔丧的。

莫说四爷了,就是金巧和金雀,她们都得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去参加葬礼去,没了的是他们的二爷爷。

金大发有个孙子,叫金贵。在金巧和金雀都结婚后,金贵顺利的当兵了。这两个姐夫都能找到关系,保证他顺利入伍。

金贵肯定是回不来,小意是军人的身份,她在京城参加委培,当然也回不来。

但是金福、金禄和金寿,却都是得回来的。

四爷和桐桐还没给通知呢,金开和金泰都已经给省城发了报丧的电报。

既然报丧了,那就回一趟吧。有公交车,四十分钟就到公社了。

坐车的人不多,这一趟,车上几乎都是自家的人。

金雀就说:“过年的时候,大年初二,我回去拜年,瞧着二爷爷的身体还可以。”说着,就问姐姐:“是吧,姐?”

金巧也说:“是呢!我看着身体挺好的。我去拿了几个包子,二爷爷坐在那里一口气吃了五个。”只拿了八个,还都是树皮面做的,包的野菜菜干,都能吃那么些。

她说着,就看金花:“你瞧着呢?有啥不好的?”

金花摇头:“挺好的!上个月我妈来县城,听我妈说,去北山的时候摔了一跤……”

他们在讨论这个,四爷和桐桐只听着不言语,两人看着沿途的景色,正是四五月,满地的庄稼迎风摆的季节,现在看上去,只有土黄色的地皮,绿意只有星星点点。土地干涸,裂开的缝隙有手掌那么宽。

下了车到公社,昔年热闹的公社,现在街上哪里还有人?

金喜给小蝉介绍:“我以前就在那边的农校念书……”说着就又指了指,“那是妈当时上班的地方……那个市场是爸一手弄起来的……”

小蝉看的新鲜,跟着往村里去。

“今年的芦苇都没有了!”金喜一脸的遗憾:“要不是干旱,这路边全是芦苇。我们放学就来割芦苇……”

再看看以前每天都有经过的河流:“干了!这里小鱼小虾还挺多的,要是想捞,这个时节最好……”

小蝉就笑:芦苇丛随风摇摆,波浪式的起起伏伏,想来是很漂亮的。

她说:“要有一场雨,马上就长出来了。”

是啊!这不是正盼着雨呢嘛!

还没到了,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喊:“回来了——回来了——赶紧告诉一声,再坚持坚持……”

然后又喊:“快些!老爷子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桐桐看过去,井边的那颗大槐树如今也光溜溜的,皮都扒干净了。好些人依旧聚集在这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干,也没有体力干别的。

她低声问四爷:“还没咽气?”

应该是。

桐桐:“……”没咽气报啥丧?

两人跟村里人打了招呼,就往金家去了。

一进大门,王翠枝就一拍大腿,哀哀咍咍的哭了起来:“……我的儿啊……我的狠心的儿啊……”

桐桐:“……”这哭的,到底是谁要咽气呀?

四爷没言语,先进了屋子。桐桐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金大财躺在炕上,睁着眼睛,面色金黄浮肿。

四爷不确定的看了桐桐一眼:这不是饿着了,也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导致中毒了,对吧?症状不像。

桐桐朝前走了两边,然后愕然:“这是褥疮,感染了?!”

褥疮是卧床之后不能动,没人给伺候,长久的一个姿势,身上就会溃烂。要是再不给处理,伤口就会被感染。感染的严重了,就能要命。

金大财就属于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