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烟火19
大风呼号,小泥炉上是苞米茬子红薯粥,小意不停地搅拌着,怕糊底。
一边搅动着,一边看着自家妈做饭,酸菜切了一盘,再切三五片肉,切的薄薄,连炕的锅灶上,这会子爸爸没有再添柴,锅热的冒气,先把肉放进去扒拉,再扔了干辣椒,等出油了,这才把酸菜扔进去,放了一大把的粉条,就这么咕嘟着。
然后再把苞米面饼子贴在锅沿上,锅盖一盖,一会子就能吃饭了。
估摸着时间,三哥和四哥该是快回来了。果然,饭快出锅了,人回来了。
爸爸去把盆里倒上热水,叫三哥、四哥洗手洗脸,妈妈喊:“小意,放饭桌。”
嗳!
小炕桌放在外间的炕上,一人一碗粥,一大盆菜,一簸箩饼子。
炕是热乎的,炉灶是热的,热水在锅灶上冒着热气,小小的屋子很暖和。
吃完饭,得他们兄妹三个一起刷锅洗碗。然后添上凉水,烧热,换着去洗头洗脸洗脚,洗完了才能上炕。
爸爸陪三哥看书,妈妈在里间的炕上,一边用很粗的针和麻绳缝兔皮,一边听四哥念报纸。她坐在边上,在小炕桌上写作业,作业不是老师布置的,是爸爸给布置的。
桐桐耳中听着金喜读报纸,手里忙着,眼睛却盯着小意的作业。最近她常去学校送饭,中午在学校吃,见老师的机会就多了。
跟老师聊了一些金寿考中专的事,而今大家的思想还停留在旧社会的文化意识上,新的思想与旧的思想正在斗争,慢慢的交替,这不是一簇而蹴的。
就像是现在,县城还是分男中和女中,哪个学校招生,哪个学校考试。初中毕业之后,有中专和中级师范学校来招生,一般都是提前于高中招生。
学校不一样,考试的时间也不一样。大多数会在阳历的三月份,考试完之后,必须公布所有的考试流程,赋分标准,录取标准,然后把录取的学
ダ緋
生名单公布在市里的报纸上,以放置其他单位重复录取录用。
现在不是报名难,而是招生的时候,是需要老师走家入户动员的,“像是你们这样,能意识到系统教育重要性的人太少太少了,毕业了方便去招工,不用浪费时间去读书,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你们能支持孩子继续系统性的求学,很难得。”
而金寿的基础是不扎实,农校里,一半的时间在念书,一半的时间在务农养牲畜,重实践,轻理论。从农校毕业,他知道猪牛羊拉稀了,该吃什么药,能给牲口配|种打针,但一写字,却真能满篇错别字,大致都是这么个水平。
跟这些人比起来,金寿和金喜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桐桐就把单位的旧报纸都收集起来,叫几个孩子读。既然是新旧思想交替,那么新思潮一定是语文考核的重点。得叫他们从报纸上去捕捉新的词汇,新的句子,新的思想。
四爷在外面,问金寿:“如果问你,为什么想要升学继续读书?”
金寿想说为了吃饱饭,为了安稳,为了个人前程,可嘴才张开,想了想不对,他连忙说:“……为人民服务需要更多的知识和技能,只有升学,学好本领,才能更好的为人民服务。”
桐桐在里面就笑了,这不是就学会了吗?
四爷的想法是对的,现在这系统性学习,其实进行的是一次思想由旧换新的改造。
桐桐放下手中的活,看小意的作业。这孩子挺灵性的,她说:“六月去考试,高中招生,试着报名去考高中。”
小意指了指自己:“我?”
嗯!问过老师了,县城的女中今年只招到三十一个学生,最高的分数是八十六分,最低的分数是三十二分。现在支持女孩上学的都少,更不要提叫女孩子去读高中了,真的少之又少。只要去报名,分数不到差的不能见人,就能读。
哪怕将来高考完,却只考上中专,连大专都读不了,那也没关系。统考招生的中专生跟金寿这种自主考试招生的还不一样。
金喜就问:“我能跟我三哥一起考吗?”试一次,不管啥学校,能考上就去念。
行!试试就试试,这个阶段属于教育的起步阶段,九成九的人都没有意识到知识能改变命运。学校、老师做宣传,给家长做思想工作,让他们把孩子送到学校去。但真正重视的有多少?尤其是在农村,有几个坚持送孩子念书的?
九年义务教育那是八六年写进宪法的,至于现在……吃都吃不饱,还念书?早早劳动,早早自己养自己,继而养家,还念书?念的什么书?
在这种背景下,稍微给点应试指导,学习加压,就能考过去的。
可小意不愿意去念女中,“我过了年就十四了,我有相当于中学生的学历,我就能考中专。”念女中是需要学费的,还需要生活费。可读中专,就有补贴,家里几乎就不用花钱了。“中学读完,还有大学……”
“我到时候能念就念,念不了就能分配工作!要是万一考不上大学,不是还耽搁了三年,多花了三年的钱么?”反正我不去念女中,我要去考中专。
桐桐:“……”
四爷就在外面说:“那就都出来,看看这中专怎么考。”
市里的中专有三所,一所是农林技术学校,一所是卫校,一所是畜牧养殖学校。
县里有一个中专,是中级师范学校。
金喜指了指畜牧养殖:“我去!我去考这个……”这个毕业了分配回原籍,河滩就有养殖场,肯定会去那里的,离家近。
小意想考卫校:“我试试,看行不行。”
金寿在农林和师范中间犹豫不决,去市里读几年书,长长见识,当然好了。但是爸爸的身体不好,大哥二哥都成家了,自己要是去的远了,家里有事自己都未必能赶回来。
所以,他说:“师范。”
四爷没反驳,他说:“你急着做决定,可以再想想。三月份考试,二月份报名,还早……”到时候身体也就养的差不多了。
养身体是真,借了各种书在家里读也是真,给三个孩子出题,这么一晃悠就是一天。
像是卫校的考题,还得桐桐来,这是学校命题,肯定是带着专业上的常识问题。
那就得她抓紧了解人体常识,比如人的正常体温是多少,哪些属于基本的生命体征,人体最大的器官是什么等等,等等。
这些不能平白拿出来,好在报纸上有常识类的专题版块,进行科普,叫更多人告别愚昧。
她只能借口从上面看到的,做饭的时候,娘俩一问一答,记这些东西。
单位上的同事就住这里,外面一下雪,得从屋檐下过,难免的会听到这些东西。
大家都打趣:“林姐,你家这学习氛围真好!”难怪你没上学,样样都拿得起来,这还真就是自学学出本事来了。
许是因为她听到这些,又见她整天借阅旧报纸,在因为大雪推迟了的妇女大会上,她的发言听起来是有些功底的,就叫人觉得很容易接受。
这一开会,各大队的妇女代表都去公社的礼堂里坐着,还有各个单位的代表,公社的领导。
公社的妇女主任张腊梅跟公社主任说:“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林桐林同志。”
“林桐。”老排长也提过,夸这是个管事的人,整天筛黄豆绿豆,捡芝麻,纯属是浪费时间。
他一边鼓掌一边看进来的人,穿着粗布衣,灰衣黑裤,合身整洁,看起来很干练,这么多人在,少有人不紧张,这个妇女同志看起来就不紧张,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一鞠躬。
他带头鼓起掌来,新社会的女性就应该是这样的。
“大家好,我叫林桐……”桐桐站在话筒前开始说话,“很高兴,站在这里的是林桐。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正式场合用我的名字!因为在此之前,别人会说,这是林掌柜家得大丫头,这是金家的大儿媳妇,这是金镇的婆娘,这是金福他妈,这是牡丹的婆婆……唯一不会说的就是,这是林桐!所以,请允许我再次郑重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林桐——”
公社书记就看张腊梅:“随后把演讲稿拿来……”这个稿子很好!
只一个自我介绍,就把农村妇女工作的核心讲了出来,她在告诉大家,新社会了,女性独立了,她只属于自己。她们得跟男性一样,有自己的姓名,自己的工作……等等。
掌声雷动,良久才安静下来。
都以为这是一场批判婆婆的大会,但是却听对方说:“很多人听过我的家事,知道我家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有很多人给我以同情,批判我的婆婆王翠枝。可我今天并非为了批判伸冤而来。
为何?因为我在我婆婆的手臂上,看见过被殴打的痕迹;我在我婆婆的脸上,看见过清晰的巴掌印。我曾隐隐的听见过,夜里一声声的抽噎声!是的!她被我的公公殴打,长年累月。
我与婆婆不睦,我曾反省自己,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可后来我明白了,我最大的错处就是我的丈夫从不会因为我婆婆的原因而殴打或是责难于我。而我丈夫最大的忤逆便是没有为了孝顺而对我拳脚相加。
我的婆婆王翠枝,她是一个受害者,后来成为一个施害者。纵观她的大半生,可以说,她是不幸的!而这又不仅仅是一个王翠枝的不幸,更是旧社会被压迫的女性的不幸……”
公社主任说张腊梅:“这样的妇女同志,要积极发展向组织靠拢,重点培养!”人家不是祥林嫂哭诉不幸,这是个有思想高度,积极进步的女性代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