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烟火1
鸡打鸣,喔喔喔的叫唤着。
桐桐迷迷糊糊,脑子里跟走马灯似得闪着。有抽噎的哭声传来,她想努力的睁开眼,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隐隐的有说话声传来,时远时近的。
然后有冰凉的手指放在她的鼻子下面,紧跟着是个女声,很年轻:“还没咽气。”
“没咽气?我刚摸着咽气了呀。”这是另外一个女声,声音里带着些惊讶。
“没有!你再试一下……”
又一个冰凉的手指伸过来,放在鼻子下面,试了试:“怕是快咽气了!进出的气都是凉的。我爷爷过身的时候我守着呢,跟这一样,进出的气冰凉冰凉的,回光返照,清醒了半天,吃了半碗饭,就咽了气了。”
“叫人通知大姐,赶紧回来!再把奶奶和二婶小姑叫来,我瞧着咱妈是真不中用了。”
桐桐正听着呢,心说这是啥意思呀?这说话的语气,横竖不是亲闺女面对亲妈要咽气时候的语气吧。
正寻思呢,边上‘嗷’的一嗓子,有人放声哭出来了,听着都不像是成年的女孩子的哭声,“妈——妈——妈——”
一边哭着,还一边摇着。
桐桐心说,这么一对比,这不就出来了吗?这个肯定是亲闺女。
那话咋说的?儿媳妇哭,是虚情假意;亲闺女哭,那是感天动地。
这孩子哭的太凄惨了,真情实意的,她都不忍心了。
这一哭,感觉声音越发的嘈杂起来。
“咋就不中用了?”
“金镇好好的去修渠,谁知道从石坡上滚下去,说是人不行了,正往回拉呢!昨儿通知到大队上,这金镇家得就闭过气去了。”
“本身就是个病葫芦!多亏把大姑娘嫁了,老大老二把媳妇娶了……要不然,更挂心。”
“还有三个呢,她能闭上眼?”
“也都不小了,小意都十三了。”
外面你一言我一语的,那声音都往桐桐的耳朵里钻。
她就:“……”六个崽儿呢!有三个都成了家了。我现在这是多大的岁数了?
脑子里翻腾着:哦!年纪不大,今年才三十四。
现在是五三年,两口是三十年代结的婚,结婚早,十四岁就嫁进来了。十五上生的大姑娘,叫金如。第二年生了一对双棒,叫金福、金禄;隔了一年又生了个小子,叫金寿;又隔了一年,再生四儿子金喜;次年,添了一个闺女,叫金意。
连着生育五胎儿,添了六个孩子,四男二女。之后身体就不太好,真就是个病葫芦、药罐罐,成年的与病为伍。
去年把年满十八的大姑娘金如嫁出去,嫁给邻村一个叫关小海的小伙子。
今年夏收后给大儿子金福娶媳妇,娶了一个叫吴牡丹的姑娘。
秋收之后给老二金禄又娶了,娶了个叫李润叶的姑娘。而今才是霜降之后,马上入冬了,天也真的冷了起来了。公社安排修水渠,各大队都抽调青壮前去。
丈夫金镇才三十五,还有两个十八岁的儿子都被抽调走了。
昨儿晚上公社派人通知到大队,说是人送到医院了,大夫说救不了,把人往回抬吧。这消息一来,原主就厥过去了。
然后儿媳妇觉得一晚上都没醒来,八成是不行了。听这意思是要张罗着办丧事了。
脑子里正想这个事呢,远远的就听到哭声:“妈——妈——你等等我呀妈——妈,你再看我一眼呀——妈,你咋那么狠心呐——”
“小如,赶紧的!你妈快咽气的,快着些……”
金如小跑着往里走:“妈——妈——”
自家妈躺在炕上,直挺挺的,被子给盖的平平展展的,可见自家妈是连动都不能动了。
“妈——妈——你要是走了,家里靠谁呀?”说着,就喊道:“叫人去镇上,把金寿跟金喜叫回来……”
桐桐听着议论声,感情两个小儿子在镇上上中学呢。
不大功夫,两个半大不大的小伙子的哭嚎声传来:“妈——妈……”一个跟小牛犊子似得声音喊:“送医院!送医疗站……叫大夫……为啥不送?”
紧跟着就有个有力的手臂拉她:“妈——妈——我背你去医院——”
桐桐努力的睁眼,耳边有个跟着哭的男声:“别折腾了,人到了这份上,在炕头上咽气是福气。”
这是哪个?
“姐夫,你说啥呢?病了就看大夫……”
哦!这是大女婿呀!听听!听听!要么说‘儿哭一声惊天动地,女婿哭一声——不如驴放屁’!
驴一放屁,桐桐就挣扎着睁眼了:驴一样的女婿,我要死了,我姑娘不得被你欺负死呀!
然后驴女婿不知道,他把丈母娘给气活了!
人一睁眼,大儿媳妇吴牡丹就心说:快了!回光返照了。
老二媳妇李润叶殷勤的朝前,扶婆婆靠着:“妈,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去。今儿你想吃啥就吃啥,吃了就好了……放宽心!”
桐桐眼前看到的都是双影,她从炕席上扯了破席片子,用那个偷偷扎在穴位上,眼睛才稍微好了一些。
她看着眼前的老二媳妇,长的一脸的精明相。头发梳成辫子,又盘起来用卡子卡住。白个盈盈的一张脸,柳眉杏眼的。蓝底红碎花的偏襟小袄,靛蓝的裤子,是个很体面俊俏的小媳妇。
眼神一转,看见边上哭红眼的两女儿,大女儿上了炕,坐在炕里,“妈,你靠着我。”
小女儿小小个的,这会子还委屈的抽噎。
金寿十六了,这会子朝外喊:“架子车——”
金喜过来抱被子:“铺着,咱走……去医院……”
话还没落下呢,一个老太太进来了。小脚老太太,不到六十岁的样子,头发盘的整整齐齐的。一边走,一边道:“别瞎折腾了,人的命是有数的!”
说着话,人进来了。桐桐:“……”这是原身的婆婆,叫王翠枝,跟着她二儿子一家生活。住在老宅里。
老太太身后跟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灰色的偏襟袄,也是一双小脚,叫罗宝琴,是原身的妯娌。
王翠枝看着大儿媳妇:“……大镇也不行了,你也不行了……命到这儿了!你们都是那狠心的,撇下爹娘要走的人。趁着你脑子还明白,你把后事交代交代。金寿都十六了,也是大人了,这个不用管。金喜才十四,你看叫金喜跟着他大哥,金意跟着他二哥行不?”
桐桐还没言语呢,老二媳妇润叶就搭话了:“奶,不是我不愿意照拂兄弟妹子,实在没了爸妈,我们就得分家另过。我们自己才成家,还没过明白呢。叫小妹跟着我,那不是受可怜么?还有爷奶在呢,爷奶帮着照看三两年,就都成人了。”
王翠枝才要说话,润叶就又说:“奶,您放着那两副棺木,先叫我爸妈用嘛!黄泉路上无老少,那谁知道我爸我妈要先走呢!您叫我们先用,回头呀,等到了您跟我爷爷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给准备……也不能把您跟我爷给扔到沟里去,对不?”
罗保琴就不愿意:“这娃说啥呢?棺木是寿材,不能随便用。”
“哎哟!那咋办?横不能裹席子随便埋了吧。这家里连一块桐木板都没有了,连一副寿材都凑不出来……”
“现在都新社会了,不讲究那些。尽心就行!”
正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呢,大儿媳妇牡丹进来了,端着个豁口碗:“妈,鸡蛋沫糊……”说着,递了过来,“妈,金福正送爸往回赶呢,您再咬牙撑一撑,见见你大儿。你要是咽气了,你大儿回来得捶我,说我没把妈伺候好。”
她说着,就往下一跪:“妈,你吃吧!吃饱了好赶路!你放心,我应承下。没有你跟我爸……叫弟弟妹妹跟我着我们两口子过活。有我一口吃的,就不叫他们饿着……”
桐桐看着手里的鸡蛋沫糊,就是水里放了鸡蛋絮,再抓一把面粉搅拌成糊糊,倒入锅里搅拌搅拌。
这么大一碗,放了一个鸡蛋,哪怕有面糊糊,这玩意看起来也没有比面汤更稠。
但好歹,她去做了,做熟了,热腾腾的端来了,舍得放个鸡蛋,用一把面粉,来孝敬她这个将死的婆婆尽孝。
只是那个嘴呐,说出来的这个话呀……怪一言难尽的。
牡丹对着婆婆磕头:“妈,我替你大儿给你尽孝了。”说着,许是把她自己感动了,跟号丧一样的哭了起来。
这一哭,没见过这阵仗的几个小的,一下子都扑过来,跟着哭嚎了起来。
没能进屋的乡邻在院子里,还有人喊:“咽气了——咽气了——不能起丧,得等着金镇……两口子一块……图个吉利!”
桐桐:“……”我图了个大吉利!
她才要说话,外面有热心人喊了起来:“金福——金禄——快些——你妈咽气了!”
金福和金禄拉着只剩下一口气的父亲,才一拐进村子,就听到人家喊自家妈咽气!两人把架子车塞到二叔和堂弟手里,撒丫子就往回跑:“妈——妈——”
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呢,进来一看,自家妈端着一碗鸡蛋沫糊,好好的在炕上坐着呢。
金福朝外喊:“谁胡说八道呢?”咒谁呢!
外面的人又不知道:“不是你媳妇哭丧呢?”
金福惊吓过度,看见跪在炕前的牡丹就抬手要打。可还没打到媳妇身上了,肩膀就被笤帚疙瘩子狠狠地打上了。
抬眼一看,自家妈把碗不知道啥时候放在了炕沿上,顺手摸了扫炕的笤帚,就这么抡了过去:“我叫你打你媳妇!?再打你媳妇一回,我把你的皮给你剥了——”
外面架子车上的四爷听见了,这一嗓子喊的……他眼睛一闭,安心的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