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意气之争
宁远城中炊烟四起,六名女真斥候估计是恃着骑术精湛,大胆地趋近观察,并且驻马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交头接耳。
负责警戒的哨兵很快便把这情况报告给了祖天寿,后者忙登上城头眺望,果见六名女真斥候在城外不停转悠,估计是刺探虚实来了。
祖天寿目光一闪,笑道:“别管他们,让弟兄们开饭,吃肉喝汤!”
很快,城外的女真斥候便闻到了顺风飘来的诱人肉香,禁不住都吞了吞口水,这是羊肉的味道,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城中的晋军竟还有羊肉吃?”六名女真斥候对视一眼,拨转马头便往东急驰而去。
…………
锦州城。
年已六十又五的努尔哈赤,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虎皮大交椅上,虽然两鬓斑白,但却精神抖擞,顾盼生威,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努尔哈赤原来只是一个小部落(建州女真)的首领,周边比他强大的部落不胜枚举,然而他却能从群狼中脱颖而出,先后征服了西海女真和野人女真,一统女真诸部,然后又吞并了蒙古叶赫部,更是从大晋手中夺下整个辽东,毫无疑问是一代雄主,其军事才能之卓绝,绝不亚于历朝的开国皇帝。
此刻,努尔哈赤正在召集其麾下的将领,讨论要不要继续西进,拿下宁远城。
努尔哈赤个人的原本主张是暂停西进,因为新夺得的地盘已经足够消化一阵子了,而大晋驻守辽西的军队已经被打残,再也构不成威胁,当务之急是消化成果,稳定内部,同时应对北边蒙古人的威胁。
但是据日前打探回来的消息,熊廷百居然放弃了宁远城,率着残余的晋军撤退入山海关了,如果是真的,这无疑是一个扩大战果的绝佳机会。
努尔哈赤曾经亲自勘察过宁远城,深知这座城池并不好打,而且眼下已经入冬了,天气寒冷,大军的后勤供应也有困难,所以他原本是不打算取宁远的,等来年天气暖和了,打下的地盘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再图西进也不迟,但如果晋军真的撤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宁远城,他自然是不会嫌地盘太多的。
“代善,你怎么看?”努尔哈赤问道。
代善是努尔哈赤的次子,也是其麾下的八大贝勒之一,执掌正红和镶红两旗,战功卓绝,深受器重。
代善为人稳重缜密,答道:“依孩儿之见,暂时不宜取宁远,当务之急是稳定内部,防止新领地内的辽民和汉民生事,父汗别忘了,还有十数万辽人和汉人龟缩在十三山的大山里不肯出来投降,留着迟早是个隐患,而且蒙古人也在对我大金虎视眈眈,不得不防!”
努尔哈赤点头道:“倒也在理,汉人有句俗语叫贪多嚼不烂,我们是该先把吃进嘴里的嚼烂,才能真正吞到肚子里。”
二贝勒阿敏桀骜不驯,性如烈火,立即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既然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宁远城,为什么不取?”
“正是,汉人也有句古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送到嘴边的肥肉为何不吃?”六贝勒多尔衮大声道:“不用父汗您出手,孩儿只领一千兵马便能把宁远这座大城占下来。”
正当众人争论不休时,一骑探马飞报入帐内:“报告大汗,宁远城并非空城,有不少晋军把守。”
努尔哈赤奇道:“日前打探到的消息,不是说熊廷百已经坚壁清野,退入了山海关中,如今宁远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吗?”
那名探马恭敬地答道:“日前探听到的消息确实如此,但近日宁远城中又出现了一支守军,城头上旌旗招展,火光彻夜不息,恐怕兵力不弱,数日前我军失踪了二十骑斥候,只怕也与这支守军有关。”
五贝勒阿济格皱眉道:“会不是从锦州逃回去的溃兵?恐怕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探马答道:“恐怕不是,因为属下闻到了羊肉香,城中的晋军正在吃肉,可见军粮充足,绝非溃兵。”
努尔哈赤目光一闪道:“这就奇了,难道熊廷百去而复返了?”
代善摇头道:“熊廷百自担任晋国的辽东经略一职,一直当缩头乌龟,可见极害怕父汗你的虎威,既然已经选择坚壁清野,退入山海关,不太可能再回转。”
二贝勒阿敏不耐烦地道:“何必猜来猜去,大汗只要给臣三千人马,臣保证三日之内将宁远城拿下,斩下城中守将的首级献给大汗。”
努尔哈赤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摇头道:“攻城非我军之强项,如今情况不明,且先放下宁远,待时机成熟了再一举拿下吧。”
努尔哈赤虽然是女真人,却懂得汉语,而且熟读兵书,深知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每打下一处地盘,他都会耐心花上几年时间慢慢消化吸收,譬如统一女真,他便用了十年,而他的地盘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打下来的,步步为营,不急不躁,一步一个脚印。
锦州一战,消灭了大晋十万大军,连下广宁、义州、锦州等七十二城堡,几乎将辽西平原给全占了,当务之急不是占领更多土地,而是要将占领到的土地消化吸收掉。
努尔哈赤征战沙场数十年,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其威信自是至高无上的,只要他决定了的事,没有任何人敢左右,包括桀骜不驯的二贝勒阿敏,所以努尔哈赤决定先不打宁远,便等于一锤定音了,不容再争辩。
不过,在不久的将来,努尔哈赤将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当然,这只是后话,在此暂且不表。
且说孙承宗取得了乾盛帝的圣旨,立即星夜兼程赶回山海关,因为他和贾环约好了五日之期,如今已经过了四天,失期绝对是失期了,但愿贾环能守住吧。
“圣旨到,立开关门!”孙承宗举着圣旨,对着山海关城头上厉声大喝。
守城的将领不敢怠慢,立即开关让孙承宗进入,后者纵马入关,一刻不停,直奔辽东经略府。
孙承宗今年已经年五旬有余了,为了节约时间也是拼了,奔到经略府前勒定马,一个飞身便扑向大门,就连跟在身后的吴三桂等人也暗暗咋舌。
“圣旨到,辽东经略熊廷弼接旨!”孙承宗单手托举着圣旨,一边高声大喝,经略府那些兵卫见状自是无人敢拦。
这时熊廷百急急走了出来,眼见孙承宗举着圣旨,不由心中一沉,慌忙命人设下香案,跪倒在尘埃里,在场的武官和士兵也跪倒了一地。
孙承宗把圣旨递给吴三桂,吩咐道:“有劳吴游击宣旨。”
吴三桂凛然接过圣旨,徐徐打开,大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辽东经略大臣熊廷百,临阵怯战,擅离职守,失职失土,深负圣恩,着令立即革去辽东经略一职,收监代劾。自即日起,礼部右侍郎孙承宗暂代辽东经略一职,进都察副都御史,镇守山海关,钦此!”
熊廷百浑身一震,面色惨白,显然没料到乾盛帝竟然直接免了自己的职,连分辩的机会都不给。
“熊大人,接旨吧!”吴三桂淡淡地道。
熊廷百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道:“臣熊廷百,领旨谢恩!”
吴三桂把圣旨交到熊廷百手中,立即面色一变,喝道:“来人,剥去犯官熊廷百的顶戴官袍,上缴辽东经略关防印信,立即收押入监!”
两名士兵马上冲上前准备动手,熊廷百大喝一声道:“谁敢!”
孙承宗皱眉道:“熊廷百,你敢抗旨不遵?”
“本官自己来,不必尔等动手!”熊廷百把纱冠和官袍脱了下来,叠好摆在香案上,又取下腰间的经略印信,双手颤抖着摆在官袍上,披散着花白的头发,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老泪纵横地泣道:“老夫一心为国,尽忠职守,天地日月可监,岂料今日竟为奸佞馋言所害。”
说着忽然抬头死盯着孙承宗,状若疯狂地厉声喝道:“孙稚绳,若山海关有失,你将是千古罪人,受万民唾骂,千夫所指。”
孙承宗淡道:“拿下!”
两名士兵立即上前把熊廷百擒住,并戴上枷锁。熊廷百仰天狂笑不止,指着孙承宗骂道:“孙稚绳,卑鄙小人也,皇上有眼无珠,竟轻信此等小人的谗言,老夫且在狱中笑看你孙稚绳将来的下场!”
孙承宗面色一沉,失望地摇头道:“熊廷百,本官以为你会幡然醒悟,如今死到临头竟然还执迷不误,罢了,本官也不与你争辩,驰援宁远要紧,来人,押下去!”
“哈哈哈,驰援宁远,你这是送死,白白浪费将士的性命,你根本不知努尔哈赤有多厉害,王化贞就是前车之鉴!”熊廷百一边狂笑,一边被押了下去,仿佛疯了似的。
孙承宗面色阴沉,取过辽东经略印信,系于腰带之上,对着在场一众将领道:“本官奉旨接任辽东经略一职,尔等皆受本官节制。熊廷百弃守宁远,将辽西走廊拱手送给建奴,乃大错特错之举,如今正是尔等将功补过之机,千万莫要自误!”
众将领凛然施礼,齐声道:“但凭孙大人差遣!”
当下,孙承宗立即派遣两万人出关驰援宁远。
再说熊廷百被押到大牢中,与辽东巡抚王化贞关在一处,后者见到熊廷百也被关了进来,不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熊大人,久违了!”
熊廷百冷哼一声,悻悻地道:“你莫且得意,本官迟早沉冤得雪。”
王化贞冷笑道:“熊大人敢不敢对天发誓,你之所以弃守宁远城,没有半点置气之虞?”
熊廷百沉默了,他确实有怨言,怨兵部尚书张鹤鸣偏袒王化贞,怨满朝文武好歹不分,怨乾盛帝有眼无珠,没有听从自己的话,尽早将王化贞撤职。
所以,当王化贞在前线吃了大败逃回来时,他极尽挖苦之能事,心中也是畅快之极,因为王化贞的大败证实了他的正确,证实了张鹤鸣任人唯亲,证实了乾盛帝和满朝文武都是有眼无珠之辈。
所以说,熊廷百之所以放弃宁远城,确有意气之争的成份,王化贞作为熊廷百的老对手,他是最能真切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