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狱燃灯宜醉不宜醒

26. 皎兔死

(1)


大週最后一个太卜炁谷在归天之时,曾留给轩辕昊翀三条谶谏:


“太子有天命授像,日后若无大过,不可轻动;樾王有破军之勇,他若不擅离东都,可保陛下帝位无忧;祈祥殿的长明灯与陛下福寿相戚,不可将灭;臣子相协,帝祚永继;长明不灭,帝寿恒昌。陛下,切记切记。”


而此刻看着阖着双目、面容平静地躺在地上的夏凉时,他不知为何,突兀地想到了他的太卜临终时的话。


轩辕昊翀很久没有如此突兀地想起什么了,上一次,还是在父皇驾崩那一夜。


——南宫门之乱平息的后半夜,他独自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忽而突兀地想起父皇与他说过的话:


“若你决意要这皇位,那么,在你坐上去的那一刻,就再不能后退!你要坐得稳更要坐的住。凡是阻挠你的,你必尽数消灭、不教它有一点复燃之机……否则,万劫不复的那个人就会是你自己。”


毫不相关的话,轩辕昊翀却因此连从那王座上起身都变得迟疑。于是,那晚,他在那张龙椅上坐了一整夜、听着宫门外喊杀声震天也没有离开龙椅半分。直到天明时分叛臣伏诛、樾王与万将军来复命的消息送来时,他才从宣政殿出来。


而那一夜,他最终就那么平安渡过了。


成为这场风波的最终胜利者。


轩辕昊翀有一种从不与外人说的天赋:在每个不寻常的时刻,他总会出现一些奇特的直觉,像是他自己给自己的预兆。


很小的时候,一个平常的下午,一个宫人端来的食盒里装着他素日爱吃的糕点。原本已经有些跃跃欲试的轩辕昊翀,却不知怎的在一刻突兀地想起了母后教导他的话,“只取所爱,曾纵己欲,不食异味,易失珍馐”。轩辕昊翀忽而就收回了取食的手。


那宫人多次宽慰轩辕昊翀他都没有取食,反而是后来寻他的六皇子抢着要吃,却立时毙了命。


那是轩辕昊翀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死去的样子——冰凉而僵硬——六皇子是七窍流血而亡的。或许是流的血并不多的缘故,轩辕昊翀并不觉得可怕。那小身体就在他怀里从温热变得僵硬,僵硬到他不想再抱了便把他放在了地上。


旁的记忆轩辕昊翀并没有留下多少,当时的忙乱与后来宫人被杖毙,都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印象。


而记忆里最清晰的,却是六弟僵硬的身体带给他的不适感。


六弟死的并不好看,至少没有眼前的夏凉好看。


夏凉看起来很平静,但轩辕昊翀知道他临死前的一刻,一定在焦急着什么——夏凉的小拇指蜷在他的掌心里,这是夏凉每每焦急的时候下意识的小动作。他是一个忧不上脸的性格,越是焦虑忧愁越是面色平静,反之,若真是遇到喜事,却愿意摆个笑脸。


“你在忧虑什么呢?”


轩辕昊翀伸手探进他的掌心,将那被迫蜷着的小指舒展开来。


“是在忧虑朕喝不到你端来的燕窝了吗?”


夏凉忧心的,不会是大事。


他是一个从来不在大事上上心的人。做总管这么多年,凡是轩辕昊翀吩咐的外事,他也会尽心交差但也仅限于交差,他从不在仕途上有所企图。


夏凉似乎更习惯宫里的生活,日常起居也只对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挂心。轩辕昊翀不是不知,但还是会尽量让他办一些差,有意让他有一些宫外的权势。轩辕昊翀虽有心给他实权,但夏凉对宫外的世界似乎热忱不多。


到头来,还是勉强了他。


“燕窝朕已经喝了…”


说着,轩辕昊翀拿起一旁的空碗,给躺着的人看:


“还是温热的,正适口,朕全喝了。”


夏凉的嘴角似是一下子平展了,倒显得比先前更多了一点笑意一般。轩辕昊翀看着看着也笑了:


“你安心去吧,伤你的人……朕命大司空亲自去追了。无论是谁,朕都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旁边的宫人此刻端着一个香炉请旨:


“陛下,现在燃香吗?”


轩辕昊翀点头:“燃。”


长香三炷,腾起袅袅轻烟。


“小凉子,朕就陪你一炷香的时间。”


轩辕昊翀说完,抬起头,便看到朗月当空,跃出重重云影,一如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朗月,一个瘦弱的小太监凑到自己的身边,小声地说:


“小凉子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陪小殿下坐一坐的。”


(2)


“小殿下为什么哭?”


“我才没有哭,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轩辕昊翀大怒,“你是在取笑本殿吗?谁给你的狗胆!”


小凉子着实吓了一跳,眼前这位小殿下居然脾气这么大。但那小脸上的泪还没有擦干就发火的样子,倒让小凉子的怜悯心一下子大盛起来,竟然盖过了害怕。


“那是小凉子看走了眼,殿下才没有哭~”小凉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雕的小鹰,边递给那小脸挂泪的孩子边好声好气地哄着,“小凉子把这个赔给殿下,殿下能不能就不怪罪小凉子了?”


那只玉鹰着实精致,光泽温润,在月光里却熠熠生辉。


轩辕昊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喜欢漂亮的东西,这只小鹰真是太漂亮了。


这是小凉子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的一块玉,又花了很长时间才雕出来。原本是要送给大皇子的,怎奈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去,回来的路上偏遇上了这个坐在石阶上哭的小殿下。


把这小鹰送出去,小凉子原本还有点不舍得。但此刻看那孩子是真的喜欢,就又伸手,将那小东西直递到那小殿下的怀里:


“喏,给殿下喽。”


轩辕昊翀一副勉为其难收下的样子,但甫一拿到手,便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谁雕的,真好看,比我宫里的那些师傅雕的还好。”


“奴……不论谁雕的,反正殿下要觉得好看,那也是这东西的福气了。”


轩辕昊翀今晚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颇为高傲地说:


“看在这个小玩意儿的面子上,本殿下就不追究了。”


说着话,眼睛也没有离开这小东西。


小凉子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


“小殿下就是要日日这样开心才好,要是有那不长眼的人有意招惹殿下、只要殿下不放在心上,他们就不能遂意。等陛下回来定会为殿下做主,到时候殿下再一并找他们算账。”


彼时,九域战乱四起,大雍气数将近,轩辕王摔军征战已四年之久。轩辕王后生下这位殿下时,轩辕王并不在身边,如今殿下已经长到4岁的年纪,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父王。而轩辕王后因生产当日颇为波折也落下了病根,自三年前开始便不大理事,宫里诸事反而是长乐宫娘娘做主的多。长乐宫娘娘先于王后入宫,不似王后子嗣艰难,她膝下育有三位皇子。平日里后宫琐事繁多,下人们自然要紧着伺候长乐宫的三位殿下,对于这位小殿下难免怠慢一些。


小凉子虽与这位小殿下不熟识,但也多少有些耳闻。这位殿下与他们的兄弟们相处并不融洽,今日这般被自己撞见,恐怕也是受了委屈。所以他才一时起意想着宽慰这小殿下几句。


“哼~”轩辕昊翀耸耸鼻子,发出一声不屑,“谁敢招惹本殿下!”


确实是没有人招惹他,是他们压根不理他。轩辕昊翀那三个哥哥从来不跟他玩,例如今日,他在校场看三位哥哥射箭,鼓起好大勇气上去请二哥教教他,结果被二哥毫不客气的拒绝,说他碍手碍脚。他回来越想越气,便没忍住抹了两把眼泪。


轩辕昊翀这又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气劲儿过去了,就又多了一丝低落:


“没人敢招惹我……也没有人愿意陪我一起玩……”


轩辕昊翀难得露出的落寞模样,彻底让小凉子心软了:


“小殿下别这么说,小凉子就很愿意跟殿下一起玩……”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看看天时,也有点难为情起来:


“好像要上工了……但小凉子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陪小殿下坐一坐的……”


轩辕昊翀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忘东忘西的笨拙模样,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于是轩辕昊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儿空地,对他说:


“那你就陪本殿下坐一坐吧……”


小凉子便笑着坐过去,天上的月亮此刻穿出云层,明朗当空。


轩辕昊翀忍不住说:


“父王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都没有见过他,他会喜欢我吗?会陪我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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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凉子看他,认真地点着头:


“会的,当然会的,或许不等过了年关,陛下就回来了……”


轩辕昊翀笑了:


“那可真是最好了……”


小凉子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这么灵验:两个月后,轩辕王凯旋。


九州疆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年征战,轩辕王所摔大军最终诛灭了大雍最后一位皇帝、一把火烧了大雍宫殿,又一路收复平定其他叛军,最终成为笑到最后的王师。


凯旋翌日,轩辕王便昭告天下,改国号为週,建立新朝,将东都定为国都。


轩辕王成为新朝大週的第一位皇帝。


开元年初,轩辕王下旨,将轩辕昊翀册立为太子,大皇子二皇子同年被遣出东都,前往雍州封地。


此诏毫不掩饰地传达出轩辕王对于王后的敬重、和对轩辕昊翀喜爱,同时似乎也有暗暗给长乐宫一点教训的意味。一时间朝野揣测纷纷。只是当时正值新朝初立,百事待兴,众人心思浮动如春日拂柳、时起时落,这件事也在片刻议论后被众人抛诸脑后了。


所以,谁又会料到,后来大週的祸患和动荡,便从此刻埋下了引线,直至轩辕元昌驾崩而彻底引爆,但这都是后话了。


父王归来的那一年,是轩辕昊翀人生最幸福的一年。


但也仅有那一年了。


一年后,轩辕王后难产、在诞下五皇子后最终香消命殒。太子轩辕昊翀骤然失去母后的庇护、变得忐忑难安、夜夜难昧,竟得了惊厥之症。


朝中甚至有了太子恐难永年的流言。


但幸运的是,那一年,小凉子被派到了轩辕昊翀身边。


也不知道夏凉哪里来的那么多办法,硬是把胆战心惊的太子给哄了回来,甚至夜夜换着方儿地熬安神汤、再千求万哄地让轩辕昊翀赏脸喝一口,日日艰难。


轩辕昊翀不肯吃药,小凉子是想了很多办法的,把纯粹的安神汤换成药膳,每日变着花样做给他吃。直到某次熬的一碗燕窝端至轩辕昊翀面前,那孩子吃了一整碗、完全忽略了碗中加了安神药材的杂味,一夜安眠。


那之后的很多年,只要无法入眠的晚上,小凉子就会为他端一碗这样的燕窝,味道从来没有变过。


不仅如此,那个忘东忘西的小奴才还为了他苦练拳脚,扬言能把在他梦里出现的恶鬼通通斩杀。就这样,梦里梦外地、愣是护了他一年又一年,直到轩辕昊翀长大,直到他不再需要他、甚至开始轻慢他,他也一直未曾离了自己身边。


轩辕昊翀从未想过,小凉子最终是以如今这样的方式、如此猝不及防地永远离开了……


(3)


“陛下,樾王回来了。”宫人躬身禀告。


面前的一炷香燃至香尾、袅袅细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轩辕昊翀抬手:


“让他进来吧……”


宫人急去引樾王觐见,脚步踩在寂静的宫道上竟也清晰无比。


轩辕起身,闭了闭眼,转身再睁开时,眼里已无半分情绪:


“这奴才的尸身王兄还需要吗?”


话正是对着迎面走来的樾王说的。


樾王摇摇头:


“无需,那刺客动作很利落,所见伤足以毙命,他不会画蛇添足再弄出更多伤口。”


轩辕昊翀笑了一下:


“的确是个高手,看起来……连王兄也没有占到便宜……”


轩辕樾似有些心不在焉,一丝气恼神情没有掩饰地在面上一闪而过:


“那贼人……有帮手,……但他被夏公公所伤,想必也逃不远。有大司空出手想必那两人今夜必将束手……陛下既无恙,臣便安心了,臣身体抱恙,先行告退。”


轩辕昊翀心下些许纳罕,面上只是笑笑:


“王兄无需多虑,朕遣大司空亲去,再加上南卫军,量那刺客是逃不掉的。王兄尽去歇息、千万保重身体……”


轩辕樾躬身拜了拜,便转身离开了。


轩辕昊翀望着轩辕樾的背景,忽然又想起了太卜的话:


“臣子相协,帝祚永继;长明不灭,帝寿恒昌。”


轩辕昊翀愣了一愣,不知今日为何总是想起太卜,许是太久未见的大司空勾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