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狱燃灯宜醉不宜醒

7. 东都故人(下)

(1)


“苒之,来,我带你跑一圈!”


少年杏目圆脸,笑容美不胜收。


“好”,少年穆繇伸出手,甜甜地笑。


黥朗略高出穆繇一头的身量,刚好将小穆繇圈在身前,稳稳坐在马上,说:


“苒之,你的手抓这里,坐稳了,不要怕,我保护你!”


穆繇很喜欢这种感觉,骑马飞驰的感觉: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侧的景致飞速后退,整个人,像飞起来了。仿佛世间之空无物可挡、旷野之境任由翱翔,那种飒爽自由之感,真的棒极了。


虽然说是跑一圈,但因为穆繇看起来太开心,黥朗忍不住带着他跑了好几圈,直到穆繇觉得累了,两人才停下来。


下马牵绳,并排而行。


黥朗间或摸摸黑色的马鬃,眼里含笑地说:


“这是阿乌,樾哥哥送我的,漂亮吧~”


黑鬃白蹄,确实很漂亮。


穆繇点点头,问:


“阿乌?你起的名字?”


黥朗笑,点头:


“对呀,好听吗?”


穆繇答:


“好听,阿乌,也很配你那把漆弓。”


黥朗笑逐颜开:


“乌马漆弓、就差一个春猎令,我就能带你共猎北山熊了。”


穆繇噗嗤一声笑了,揶揄他:


“你还是跟你的樾哥哥去猎熊吧,我可不行。”


黥朗的耳朵、微微红了:


“苒之,你打趣我……你坏!”


少顷,又说:


“苒之,今天带你骑马的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哦……”


“樾哥哥他不让我与人同乘一匹马……”


说完,少年黥朗的脸、也红了。


(2)


穆繇七岁那年秋,黥朗的祖母离世,黥怀瑾遵老母遗言、将母亲遗体带回江陵老家安葬,黥朗随行。


出发前一天,穆繇去见他。


黥朗骑着阿乌,带他一口气跑到了东都城外的江边。


黥朗边扶穆繇下马,边说:


“明天我们就从那边的码头坐船去江陵。”


穆繇望着那粼粼江水,心里默然有点难过:


“什么时候回来呀?”


黥朗难得的没有笑,神情也有些暗淡,说:


“明年春天吧,入冬不好行船,爹说会在江陵过年。”


不能跟你们一起过年了,黥朗在心里遗憾的想。


穆繇觉察到他的不悦,知道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遂宽慰道:


“我还没有去过江陵呢,那边要是有什么好吃的,你记得带些给我…”


黥朗笑了:


“你就知道吃哦~~~”


又说:


“我尝过觉得好吃的,都给你留着。”


杏眼弯弯。


穆繇也笑了:


“今年上日贺岁花灯,我买个顶好看的,给你留着。”


这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默默并立在江边,看日头慢慢西沉。


少顷,黥朗突然说:


“苒之,你会作诗吗?给我作首离别诗吧……”


继而挠挠头说:


“古人送别都喜欢作诗,咱俩也是第一次分开,怎么也该应个景儿…”


说完又小声嘟囔:


“还没有人给我作过诗呢……”


穆繇歪头看他:


“你怎么突然喜欢诗了?”


黥朗佯瞪他:


“现在就喜欢了么,不行?你给不给、给不给……”


说罢就要上手挠他。


穆繇笑着闪躲,频频告饶:


“给的给的,这有何难,只要你不嫌弃……”


黥朗笑着停手:


“你小项橐的诗,哪个敢嫌弃~”


穆繇赧然弯起眉眼。


此时天色转暗,江边渐有风起。远处码头上的灯笼渐次亮起,应是船家陆续收工回家了,穆繇看着看着,心里遥遥一动,唸道:


“月隐瑟瑟谷中风,江寒风盛渔火空……


……卧浪浮舟辞雨声,此去东都无故人……”


“卧浪浮舟辞雨声,此去东都无故人……”


黥朗不由地在心中默诵,忽觉句中竟有些悲凉意味,心情又蓦地有些沉,缓缓才道:


“苒之,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还带你骑马~”


穆繇点头。


其实,这送别诗,穆繇只是因江景所动、一时有感而作。


哪知这一句“此去东都无故人”竟一语成谶。


年少的他们,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3)


“月隐瑟瑟谷中风,江寒风盛渔火空。


卧浪浮舟辞雨声,此去东都无故人。”


思及当年江边临别,隔了十数年再次想起这句子,竟还可以缓缓念出声。


月寒江没看到,树下连廊边倚柱站着的人,听到此语,明明一呆。


那人自双目失明之后,耳力便出奇地好,他甚至没有看到树上有人,这几句仅仅是喃喃自语的句子,却让他第一时间惊得站起。


那树上有人!


而且那人竟然是、肯定是……穆繇!!!


“苒……苒之?……”


“……你是……”


“……穆繇?”


黥朗惊的怔愣在地,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不远处那树上的人影。


让月寒江犹疑彷徨的再见,就这样猝然发生了。


他蓦然看向树下之人,那张除了桃花胎记、分明已彻底变样的脸却再次跟记忆中的面庞重合。


明媚天光,一半洒在这郁郁葱葱的重云大地上,一半洒在黥朗的脸上。


他还是那么美,美的明艳、就连那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眸也不显丑陋,反而有些、凄凉而模糊的动人。


月寒江望向他。两人之间,隔着十数年的光阴、隔着无数的物是人非,仿佛两个飘零的灵魂,遥遥相望着,便能取暖。


“小十郎啊……”


随着这声轻呼,黥朗被拥入了一个清香的怀抱里。


是熟悉的无名香。


不久前,他在山下闻到过的那种。


此时的月寒江已经高出黥朗一个头了。


这个拥抱出于本能,树下那张明媚的脸跟一张满月一样的面庞重合了,月寒江飞身拥住了他。


原本的芥蒂和数十载的岁月相隔,仿佛被这个拥抱瞬间消弭了。


月寒江在黥朗耳边说:


“十郎,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说罢,松开黥朗,对一旁闻讯走来的甲百二行了一礼:


“寒江需带这位公子离开片刻,请这位小师兄行个方便。”


甲百二并未还礼,只歪头笑了一下:


“公子自便。”


寒江再拜。


随后揽起黥朗,飞身而上。


黥朗只觉树丛在脚下快速后退,自己仿佛在空中骑马。


不由地想到小时候,苒之喜欢骑马,自己常常带着他在城外跑马,身旁也是这般的浮光掠影。


匆匆而过,一如他们分别的这些年。


少顷,他们在这广袤的重云山上的一棵参天大树上停下,月寒江将黥朗放了下来。


黥朗定定看着月寒江,双手抚上他的脸颊:


“这位公子……你是东都城下说要等我的……穆繇穆苒之吗?”


此去经年,再相见,月寒江只觉胸口闷痛:


“对不起……我没等到你,我给你买了上日节的花灯的……但是…我买的花灯碎了……”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分别的路口。


黥朗闻言,心碎如刀割。


月寒江自己也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的初次相见,他脱口而出的、当年最想告诉他的、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却是这句话。


那年的上日节,他走了好几条街巷,挑了顶好的花灯……但最终,没能等来那持灯的人。


黥朗,几乎瞬间听懂了他说的话。


巨大的悲伤轰然砸下,黥朗泪如雨下:


“苒之,苒之……真的是苒之啊……”


回搂住这个怀抱的手不自主的有些抖、连他的声音也是:


“苒之,苒之,父亲死了……我的阿乌死了……阿乌死了……苒之啊……”


黥朗搂上月寒江的脖子,被突如其来的委屈击垮:


“苒之,苒之,我看不清你,我看不清你……”


黥朗泪流满面,将月寒江的脸拉进自己,依旧是个模糊的影子。


悲伤大而急促,黥朗心如刀割,瞬间泣不成声。


他很久没有这么哭了。


阿乌死后的这几个月来,他再也没有哭过。


原本以为,所有的眼泪已经在阿乌晕死的路边流干了。


阿乌载着他跑了十天十夜,带着他逃出东都的“牢笼”、甩掉无数的追兵,最终累死在了路边。


黥朗在那个路口,嚎啕痛哭、像失去至亲迷路的孩童一般痛哭,几乎把一双眼哭至全盲。


阿乌死了。


他跟东都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没了。


此去,东都,真的无故人了。


(4)


“是谁干的?”月寒江问。


没有明说是问阿乌的死,还是问黥朗所遭受的。


都是。


月寒江轻轻拍着黥朗的背,试图给怀里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黥朗真的太瘦小,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怎么长个子一般。


印象里那个比自己还高的十郎,真的变成他嘴里的“小十郎”了。


黥朗泪眼定定望着他,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看个清楚。


可是,依旧只有个囫囵的影子,和清晰的、幽幽线香。


见他没有回答,月寒江又问:


“是轩辕樾?”


早在山下时,月寒江就察觉黥朗经脉尽断、双目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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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可以无视樾王的庇护,对黥朗下毒手到这种地步?


若樾王有心相护,就算是当今圣上,也休想将黥朗伤到这种地步。


除了轩辕樾自己,月寒江想不出其他人。


黥朗模糊的双目竟又重新蓄满了泪水。


月寒江见状,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口仿佛又痛了几分。


月寒江轻轻抹去黥朗眼角慢慢溢出的眼泪、动作很轻,似是怕吓到他一般,语气也很轻:


“如果你来此,所求是他的话,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此时的黥十郎还不知道,能让月寒江如此笃定地给出承诺的人,这世上恐怕没有唯二的那个人了。


黥朗说不出话,却摇了头。狠狠眨眼,又一大颗泪珠从那圆眼中滴落,那双明亮的圆圆的眼睛,跟小时候殊无二致。


哽咽间,他对月寒江说:


“我入重云宫,所求不为他……我此心所向,只要轩辕昊翀、死!”


颤抖的声音里竟有一丝藏不住的狠意。


月寒江的眼神暗下来,蓦地沉默了。


少顷,说:


“轩辕昊翀……”


“重云宫未必会助你……”


继而犹豫:


“或许,他们……也不反对……”


黥朗敏锐地听出这话里的玄机,问:


“你说的他们,是谁?重云宫主?”


月寒江点头,又后觉黥朗可能看不到他点头,复答:


“是掌座和宫主。此等大事,若非他们首肯,重云宫不会帮你……”


黥朗反问:


“你说的掌座日前刚驱逐了一人下山,但我却留下来了,那,只要我入了这重云宫,他们就会助我一臂之力。”


月寒江欲言又止,只说:


“你真的,想入这重云宫?……”


黥朗点头,继而又说:


“我想入重云宫,都说这里有良药或许能医好我……还说这里有神功或许我还有救,当然传言不一定为真。但若你们掌座没有驱逐我,是不是就表示……它真如传言一般可助我一程。”


月寒江目露不忍:


“若这重云真如传言所说,是人间九重炼狱,你还要来吗……”


“来……”黥朗点头,“我不怕的,苒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的……”


月寒江有些难过,他很久没有这么难过了。他看着眼前的人,透过他似乎看到了一些过去的自己的影子、痛苦而绵长的、断断续续的一些影子。


觉察到月寒江的沉默,黥朗轻轻拉拉他的衣摆,问:


“苒之,你会帮我吗?……”


月寒江摸摸他的头发,一贯淡漠的神情忽然有些柔软:


“我可以试试,却不一定能成功……”


他将黥朗额上的发掠起,又看到那一瓣桃花印记,忽然深深地说:


“倘若你此行未能如愿,你作何打算?”


黥朗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其实,从未想过此行会失败,不到真正死亡的那一刻,都不叫失败。


“若你不能入重云宫,你便打算自己去做、即便以卵击石也无所谓?!”


月寒江的声音传来,言中了他的心事。


被说中了心事,黥朗更加无法开口。


月寒江又抱了他一下:


“我会帮你……”


黥朗忽然觉得浑身都暖暖的,他不想再多说自己的事情,他不想给眼前的人增加更多的负担。


有这次的相见他已经很知足,他不想自己的计划让别人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换了话题,轻轻问:


“苒之,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吗?”


继而,又终于没忍住,追问道:


“你在山下的时候说,你现在……是……月寒江?”


月寒江似乎安静了一会儿,才答:


“是。”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


黥朗并没有多意外了,想也知道这世上难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山下那匆匆一面就交付信物、助自己上山之人,他早有猜想、或许是故人也说不定。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故人,竟然是消失了十数年前的故人。


那些过往,说来话长,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又何尝不是呢。


到了此刻,这数十年分别的时光,竟然已经勾不起黥朗探究的心绪了,他只轻轻问:


“那……你过的好吗?”


黥朗其实想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到了这云洲?……他有很多很多问题,只是突然发现,根本无从问起。


也问不出口了。


他们都各自有自己的经历,在各自的人生中走出了这么久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彼此相伴的这么多时光,再见已是上天恩德。


“好……”


月寒江说。


“没有什么不好的……”


月寒江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