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大婚(十)
东都汴梁城中,从南熏门直到鼓角门前,在秦王接亲大队抵达洛阳时,就已然是一片团锦簇的景象。
正轴线上的御街,或为青砖或为石板铺满街道,这些时日反复洒水,街市步道如洗,清爽宜人。而城中水渠、垃圾,也被开封府组织人手清扫一空,各处未被顾及到的小巷,也被市民百姓们自发清理,热闹情景不输年节。
天候已至金风送爽的时节,穿城汴河似一匹匹金绸,蜿蜒在秋色浸染的天下第一形胜都会之间,护河杨柳垂黄袅袅,金辉斑驳地倒映在泛着寒漪的河面上,几片枫叶随波轻旋,为这幅水城秋色图添上灵动的笔触。
自南熏门始,两侧朱楼绣阁皆披金挂彩,二楼凭栏处尽悬秋色。湘竹筐里堆着新采的秋菊,金瓣玉蕊叠成千重浪;木架上垂着丹桂,细碎黄织就九秋云。有些豪商巨贾,还从楼上垂下彩缎,五颜六色,耀眼生光。连檐角铜铃都系着流苏,随风一荡便撒落满城桂子香。
行至东华门外秦王宫,五色琉璃瓦下的街道两侧,早筑起十丈锦屏长廊,由宫禁收藏的蜀锦这般张挂起来,层层叠叠的犹如堆云砌霞,直教人分不清是天上宫阙还是人间帝乡。
这场景,真就太显奢华了。
却是听闻秦王大婚,吴国、吴越国、南平国、楚国、娆疆及各地节度使,纷纷进献珍物贺喜,一连大半个月,汴河上都有大船往来,明面上的东西毕竟都是死物,用完还可继续利用,如拿去犒赏臣僚等等。
若说阵仗,唐朝太平公主成婚时为了彰显风头,直接把长安万年县的县衙围墙拆了,以供宽大的婚车通行,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场面之豪华可见一斑。
时至今日,投秦王所好的人实在太多,不过二十一岁的秦王是当今整个天下权势最盛的人,当下大婚,怎么讲究排场都不会过分。
“我靠……”
安乐阁中,李星云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揣袖跟在一个壮硕男子身后,一路走马观似的打量周遭环境,啧啧称奇:“没有早点进来见世面,真是亏了。”
在他前面的那男子板着脸,用内力传来的声音却是一道女人声:“殿下,慎言。”
李星云耸耸肩,跟着这人穿行在楼阁之间,路上见到的人不少,今日是秦王与秦王妃回京的日子,在安乐阁用餐,一律半折,虽说好些位子早就被订了出去,可依然人满为患,尤其是阁楼往上,视野更佳,纵使半折,炒出来的价格仍然远远高于平时。
这分明就是一座销金窟,还是公家的那种。不知每天有多少银钱全部落入了秦王宫。
想着这些,二人已经逐渐往里进去,遇见的人便稀少了些,甚至再往里深入,还需查验腰牌,好在那带路男子的脸与腰牌确实无误,待行至一处偏远外面,李星云便听见了一阵曲乐迎合声传出来。
等严明身份进去,则看见一个银发青年耳边戴了一朵簪,正捧着一支短萧,与几个小姑娘共奏曲乐,几个小姑娘明显比较生疏,很难跟上节奏,好在这银发青年甚是体贴,若见有小姑娘乱了节奏,满脸通红在那泫然欲泣了,就停下来好言安慰一番。
这……
这让都准备大闹一场的李星云感觉风儿喧嚣,一时无所适从,觉得自己当是走错了目的地。
不过这也着实让李星云明白了此行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来了,妈的这厮完全不像个囚犯,反而很是乐在其中好吧!
扮作壮硕男子的石瑶亦也无语,默然半晌。
好在银发青年转眼就注意到了两个不合时宜的陌生来客,他左右看了看,便压手对几个小姑娘说了几句什么,复而将短萧插在腰间,走过来拱手行礼。
“张子凡见过二位,不知二位驻留于此,是……”
李星云一副冷脸,变回了自己原有的声线。
“张子凡,你这厮乐不思晋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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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嘞。”
秦王宫,今日着一身锦衣的段成天在别院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上官云阙,后者一副累得够呛的模样,却不忘给段成天介绍身旁戴着抹额的男子:“温韬,老段你以前应当见过。”
“幸会。”温韬的话很少,起码暂时很少,段成天与他见过礼,这才笑呵呵看向上官云阙:“大王让你办的事,这就办好了”
“办是办好了,不过差点错过秦王大婚,赶了一路,险些给我和温韬累死。”上官云阙害了一声,手却下意识拍了拍段成天的大肚腩,又绕着后者走了一圈,啧啧道:“老段如今也是发达了,瞧瞧这一身……”
段成天并不生气,或者说压根就没把这一调侃当回事,只是正色起来:“人在何处”
“说起这件事就来气!”上官云阙一脸不忿,吐槽道:“我和温韬追查了没有一千里也有八百里,好不容易寻到那疯老头,这厮硬是不信他儿子在咱们手上,还跟我动手,趁咱们不备,一溜烟就跑了。”
段成天一愣:“就这么不见了”
“那倒没有。”上官云阙捏着兰指将胳膊搭在温韬肩上,自得道:“我家温韬可是号称盗圣,丁点蛛丝马迹就能给他寻出来,怎么可能让他走脱不过碍于这厮动起手来有些许麻烦,我暂时先让
段成天迟疑道:“张玄陵可是天师府的崇玄真人,寻常的兄弟,只怕容易出现岔子……”
“段兄放心。”温韬由于戴了面罩,声音有些沉闷:“张玄陵武功虽高,然已经患上了失心疯,空有武力而无神智,已经彻底疯癫,只要寻到他人,一切就好办了。只要没有不必要的冲突,
“如此也好。”段成天思忖着点头:“若是强硬将他带回,说不得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身为当代张天师,其人当年既然能硬撼冥帝而不败,实有他过人的手段,不可小觑。”
“我不明白。”上官云阙摊着手:“这么一个疯老头,人不但疯癫了,看起来除了好色、贪杯,别无其他优点,秦王何必特意去寻他”
段成天是个老实人,知晓不可背后评判秦王,他也确实不知秦王这一决定有什么深意。
“张玄陵当年失踪于天师府,就此十数年下落不明,世人皆言其已然身死,但其人若能恢复正常,必能继续担任天师府的话事人。”
温韬却兀自托着下巴道:“天师府虽然在十几年前那场围攻中就此落寞,却仍然具备深远的影响力,于江南的道统、江湖而言,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能笼络天师府,夜不收便能凭借天师府将触角完完全全遍及江南各处。”
段成天和上官云阙恍然大悟。
“而且,张玄陵本人也具备不俗的实力,若能为秦王效力,夜不收便能……”温韬还未继续下言,却见一人匆匆而来,对着段成天耳语了几句。
段成天的脸色瞬间一变,沉声对那人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人扣下,万不能闹出半点动静来!”
“出了何事”上官云阙错愕询问。
“有人扮作咱们的人混进了安乐阁,腰牌、身份皆真实无误,若非他们想带走张子凡暴露了目的,简直可称以假乱真。”段成天有些脸色难看:“今日秦王大婚,半点意外都不能出,有人想趁机劫走张子凡,安乐阁已经死了两个人。”
温韬脸色凝重起来,下意识在旁边思忖道:“单说腰牌和身份这一点,夜不收里有内鬼……”
上官云阙顿时感觉“咯噔”了下,他可是有前科的,唯恐会有人借机把脏水泼在他身上,几乎是一下就跳了起来:“那还等什么,今日绝不能让人坏了秦王大喜,老段,我与你同去!”
他一把摸出后腰的佩刀,莫名气的牙痒痒:“娘的,我今天就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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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秦王仪仗自南熏门而入时,整个东都好似都迎来了漫天雨以及百姓们的欢呼声。
两百持殳的锦衣夜不收作为仪卫策马在前,身后是车马连绵,而那辆最当先的婚车前,赶车人绛红吉服,玉带紧紧束腰,眉目英挺,不是秦王又是何人
而婚车两旁和后面还有声势浩大的迎亲与送亲队伍,这个时候,从凤翔一路送来东都的人们几乎是瞬间就被震慑住了。
不但从城门口开始就有皇家乐队奏曲迎驾,就是街道两边楼上,也有瓦舍中的美貌女娘鼓瑟吹笙,以祝新人。如此出风头的景象,又是前两年东都无数小娘梦寐以求想嫁的秦王迎娶王妃,但凡自认美貌的女娘,如何能不来凑这个热闹
而暮色初降,朱雀门外御街已化作沸腾的灯海。安乐阁的彩楼欢门扎着红绸百尺,檐角铜铃在喧闹声里叮咚作响。吞剑人喉间寒光森然,顶竿蹬缸的汉子赤膊露着腱子肉,喷火艺人鼓腮运气的刹那,金蛇般的火焰惊得围观人群哗然倒退。最奇是那幻术班子,素手翻覆间竟凭空扯出满捧牡丹,绯色瓣随笙箫声簌簌飘落,正巧洒在抬嫁妆的朱漆描金箱笼上。
“看赏!”不知谁家郎君高声喝彩,铜钱撞在青石板上迸出清越脆响。沿街的百戏棚子前,钱雨渐渐在麻布毡毯上积成星子般的碎银光斑。耍傀儡的老丈笑眼掂量着沉甸甸的褡裢——今日这秦王大婚的盛典,倒比上元灯节还多三成进项。
便在这万众瞩目之中,锦衣甲士策马而过。五彩仪仗,煊赫如云,十八箱珍玩器物一车车从百姓们眼前经过,岐国的嫁妆竟然也不算小气。
随着仪仗拐入秦王宫前的长街,街尾响起十二声净街鞭响,人群便如被劲风压低的麦浪,层层叠叠跪满街道两侧。
“今日本王大喜,卿等皆起身吧。”
到门楼前,萧砚便矫健的从前面跳下了马车,在笑着对人群说了这一句后,便径直大步而稳健的走到马车旁,广目天和阳炎天本也过来了,见如此情形便笑着退下。
女帝弯着腰从马车上走下来,见萧砚伸手过来牵她,团扇后的嘴角便不禁上扬,把手给了萧砚,让他扶着下车。
骆小北混迹在人群中,先喊了声“天上神仙来也”,霎时满城鼎沸,瓦肆酒幌被震得簌簌发抖,勾栏檐角的铜风铃叮当乱撞,连大相国寺的暮鼓都好似被这泼天的声浪生生截断半拍。红罗销金伞盖掠过处,碎金般的夕照正巧笼住女帝翟衣上的蹙金绣凤,恍如九天玄女披着云霞落入凡尘。
萧砚好笑的看向骆小北那边,原来他师父不在,不然他肯定是没机会喊出这句话的。
不过场面实在太热闹,就是连萧砚都被震得脑袋发晕,他可是赶了十天路程回来。
接下来,就是带着女帝祭祀宗庙社稷,萧父被追封了王,就是当初那位林圣手也被追封了侯爵,牌位皆在宗庙内。
拜堂合婚仪式,就在宗庙里,时辰正是完美的黄昏之时,所谓婚礼,就当此刻。
忙活到深夜,萧砚才拖着好像从头到脚灌满了酒的疲倦身体离开酒宴,巴戈本想来扶他,却被千乌一眼就瞪了回去,顿时就委屈的又回到前面喝酒。
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状态,萧砚这时候才感觉有几分疲惫,浮躁而激动的感觉,让他不禁在廊下坐了一会。
时至秋日,夜风已经有几分寒意,萧砚眯着眼吹风,千乌便站在他身旁。
他大半天都没有看见雪儿,估计她回避到其他地方去了。萧砚感觉有几分愧疚,但觉得自己如果搞砸了这一切,可能会让两个人都会伤心,遂想了一会,让千乌去准备了一些热水好好洗漱了下,冲淡了几分酒气,才动身去后园。
红锦灯笼之下,从凤翔跟来的一个个侍女次第行礼,别有一番富贵韵致。广目天和阳炎天在寝房外红着脸推开房门,直送萧砚越过厅堂,再掀珠帘,才是寝室。
房间之内,龙凤红烛高燃,烛泪已然在盏盘上堆积了不少,女帝坐在婚床上,由一个前垂珠帘、后结同心的盖头遮着,很安静的坐在那里,直到听见萧砚进来后,肩膀才轻轻颤动了下。
婚床前,一张案几上放着一把玉如意,一方钧瓷酒壶和两个杯盏,四处都是布置的姹紫嫣红,很有几分温馨之感。
屋子里还摆了一些新物件,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地上还有大红箱子,被褥也是崭新的大红绸子……萧砚认真看了一会,感觉很新鲜,他也是第一次成婚。
他缓步而前,轻轻伸出手,便掀开了女帝面前的细细珠帘,却见珠帘后面那张堪称惊世容颜的脸上,已是笑吟吟的模样。
“娘子”
“夫君。”女帝听见这一声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脸微微侧向一边,看起来很温柔,很招人怜惜。不过她的姿态动作却是温柔中透着舒缓而端庄的气质,动作很平稳。
萧砚已经完全取下女帝的盖头,她的脸有种晕红感,察觉到萧砚在认真看她,她也不时偷偷瞥他一眼,眼神有些躲闪。
“金榜题名时,洞房烛夜……”萧砚便笑道。
女帝脸上羞红一片,小声提醒道:“还有交杯酒。”
“还喝什么酒”萧砚已然脱鞋上床,轻轻搂住她的肩,附耳轻声道:“春宵一刻,可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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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姑。”
述里朵轻轻攥着拳,背对着耶律质舞,复而在沉默许久后,突然回头,让耶律质舞取下她脸上的古朴萨满面具,看着她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神似的脸,神色不禁有些恍惚。
“母后”耶律质舞蹙着眉,偏了偏脑袋。
述里朵笑笑,终于平静询问:“对于萧砚,你观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