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外传 鸣雷
第190章外传鸣雷
宣州南陵的战尘落下时,高骈知道自己又获得了一次大捷。纵是智勇兼备的草军领袖黄巢黄巨天,也不免在他手上损兵五千有奇,算上临阵投降和俘获,此战战果已逾万数。
“草贼全军崩溃,大败而走,积尸满地,宣州南北,已无一骑。”高彦面带喜色,禀报道:“恭喜伯父又立新功,一生勋业,足与古之名将颉颃矣。”
“古之名将,是么。”
雷帅高骈摘下抹金凤翅盔,露出清癯已极的面容,满头乱发猎猎飞扬,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上。
“彦纬,如我这般开府建牙,战功赫赫,策勋十二转,名满天下,此生可以说是无憾了吧?”
“那是自然!伯父威震四方,乃我大唐当世第一名帅。”
“也许吧。”高骈淡淡笑了笑,目光突然凝滞,似陷入到极为悠远的回忆当中:“但是如果有得选的话。比起这一切荣华,我只愿能披甲持戈,为石帅麾下一骑卒,为国家收复安西北庭。”
“那个人去后,大唐复兴的所有希望,都不在了。”
……
“小子,你说你是渤海高氏的嫡子,一战平西川的高崇文是你阿翁,破阵邙坂的兰陵王高长恭是你祖上?”
“抱歉,我这里只有将军和士兵,哪怕是王子皇孙,来了我石雄营中也不过是一个小卒。”
“人不是牲口,没有什么名血名种。纵然请你阿翁、你祖宗魂魄上身,也不能让你的战绩增加半分。”
“功名只向马上取,让我看看吧,小子。能让你留名青史的,只有手中的长枪,与腰间的八面汉剑!”
与老师的初会,这些话令高骈心中很有些震动。
但真正改变他一生的转折点,还是一个月后,石雄找到他的谈话。
“高骈,字千里。”石雄击节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你的名字,是南平郡王亲自取的吧?”
高骈如遭雷殛。
南平郡王,是他祖父高崇文的封爵。正如老师石雄所说,他的名字,是祖父晚年亲自所取,典故出自魏武帝曹操的《龟虽寿》。
“军营里,战士们说你自负家世,高视阔步,用鼻孔看人。”石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如同阳光般微笑着,看不出任何批评之意,只是简单地述说着事实。
“只不过,要志在千里,也是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寄托。当一个威名卓著的老人,将自己暮年的壮志寄托在最疼爱的孙子身上时,那份爱何尝不是不可承受之重?”
见高骈依然如泥塑木雕,说不出半句话来。石雄有些得意地挑了挑干净好看的眉弓:“所以,就这样活在祖父的光环里吧。用自傲,来掩盖自己的自卑。若别人看到你时,只会想起那个战无不胜的南平郡王高崇文,对你也不会有过多期待。孙子不如祖父,本就天经地义。”
“可是……”石雄叹息了一声:“这既不是你祖父,也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啊。你真的甘心,这一生就如同祖父的影子?用狂狷掩盖自己的壮志与雄心,就是你为自己选择的宿命?”
“抱歉,石帅……”
高骈身体开始颤抖,他终于想起,当祖父去世的时候,他大哭之余也暗中松了一口气,因为不再有人给他施加那样多的期待。
“不要对我说抱歉。你这样说,证明你还在恐惧。而我石雄要教会你的,就是战胜自己的恐惧。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跟我来吧,将看起来绝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只要你不停下脚步,道路就会不断延伸。而我,则会作为你在黑暗中的明灯,引领你的方向,最终,你将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你的功业将令你的祖父黯然失色。”
“抓住我的手。”石雄伸出了手,手掌干净,厚实,却富有力量,稳如泰山:“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放弃可能,你的人生就有无穷种可能性。所谓的千秋功业,只需一步步去做,就能实现。”
高骈发觉眼泪已经开始在自己的眼眶中流淌。
他猛地抓住了老师的手掌,十根手指紧紧相握。
这个人,不但能读懂他的一切,而且说出的每句话,都让他彻底相信,感觉没有任何虚罔。
他决意用一生来追随老师的指引。
没多久,他就与老师一同,经历了那场震惊四海的绝域大战。
“明天,你们这帮新兵蛋子就要出战了。”
“对手,身经百战的回鹘可汗,目标,拿下他的首级。”
“三千对十万,吾固可往焉。”
“出击!”
当策马由地道中冲出振武城时,高骈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但他更相信他们必胜,因为那个人能实现一切奇迹。
当他刚刚来到那座军营的时候,军营中充斥着从吐蕃逃回来的难民,云中惨败后听到回鹘两个字就瑟瑟发抖的败卒,神策军赶出来臭名昭著的兵痞,还有十四五岁从未摸过刀枪的稚嫩少年。
但只用了几个月时间,他们就已经凝聚成一支比精钢更硬,比镔铁更强的誓死之师。
他们要为去年云中之役战死的一万多大唐将士雪耻。
他们要为代北数十万被杀掠残害的百姓复仇。
高骈当然记得,自己刚进到军中时,还是个动不动狂言家世,飞扬跋扈的二世祖。
他也记得,师妹甄燃玉那时也只是个怕黑的娇滴滴小丫头,甚至能被虫子吓得尖叫。
师弟李国昌则犹如一只幼狼,孤寂的眼神充满着对周围的不信任,轻易便暴起伤人。
但几个月后,他们都是这所当无前的三千铁骑中的一员。
这本身就是一个只有神祇能创造的奇迹。
那么随老师再去创造一次奇迹,又有何妨。
此去欲何?
馘名王,扫沙场。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数日之后,当邠宁节度使王晏宰、河阳节度使王茂元、卢龙节度使张仲武等帝国名将陆续抵达战场之时。
只见石雄高坐于尸骨堆积而成的京观之上,战袍血染,随风猎猎飞扬。
他的身后插着一杆殷红的大唐战旗,旗尖上是一颗须发戟张,死不瞑目的首级,尤带着生前的凶威,正是那不可一世的朔漠天骄——乌介可汗!
不待大军集结,三千铁骑,竟已将称雄二百年的回鹘汗国彻底覆灭。
石雄将腰间酒囊举起,带着醉意,睇视着如蜂群般赶来的同僚们,清楚地感受着他们的羡慕、嫉妒与不甘。
狂风已随着战血的零落而平息,酒虹在日影下散发出七彩的光华,一代军神如吸海垂虹,纵意高饮。
“诸位同寅,一路风尘跋涉,辛苦了!”
尔后,他的目光落在京观下方,那随他血战奏凯的三千骑士身上,眼神中顷刻充满了无法描绘的骄傲。
石雄戟指点向这一群虎贲男儿,意概昂扬,气若奔雷。
“小-儿-辈-已-破-贼!”
仅仅六个字。
却不仅令高骈永世铭记,也足以留芳万古。
杀胡山!
大唐会昌三年,天德防御副使石雄以三千骑破回鹘十万大军于漠南杀胡山,阵斩乌介可汗,宣告回鹘汗国之灭亡。
这片血腥的战场,亦将如长平、赤壁、淝水一般,永久煊赫于史册当中,为后人所垂吊。
从那一战开始,黄沙百战穿金甲,将军转战立功名,一路上,高骈永远记得老师那句话——
“当你彻底超越你的先祖的时候,你就不会再那么在乎自己的血统和家世。”
是的,他做到了,南征北战,开府建牙,成为大唐四帅之首的高骈,驻足持枪,骋目四顾,早已茫茫不见敌手。
曾经的巍峨绝峰,已在脚下。
只是,指引他的那道身影,虽已远去,却又成为了他再翻越不去的另一座大山。
然而,老师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高骈又想起自己在凤翔府东门外道路上,拦在老师马前的情景。
“老师,你绝不可进京!今上正在清算武宗皇帝旧人,你进了长安,就再出不来了。”
石雄眼神微动:“千里,你可知道,若不进京,便是抗旨。”
高骈眸光一扫,见四下无人,对面除了老师之外,只有他几位心腹亲兵。
“抗旨就抗旨!”高骈沉默一会,猛力咬唇:“明知必死,为什么还要去送命?”
石雄嘴角微扬:“你是要为师谋反?”
老师轻而易举地讲出了高骈藏在心中,却不敢说出口的词汇。
没等高骈应答,石雄道:“天下安定,若以凤翔一镇犯上,与飞蛾扑火何异?而你,连你们渤海高家的私兵都拉不起来。既然宿命难逃,为师现在进京,还能保住一生清誉。”
高骈猛然打了个激灵。
但他随即声嘶力竭地道:“就算抗旨,也不见得要攻打朝廷。老师,咱们可以拉着愿意走的兵马,学虬髯客出去建一个国家!回鹘已经亡了,吐蕃现在也摇摇欲坠,北边,西边,多的是海阔凭鱼跃的广阔天地!”
说出这话时,高骈已经做好了抛弃家族,彻底斩断与渤海高氏联系的准备。
石雄瞧着高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讶异。
他或许没想到,这个大弟子对自己的忠诚,竟到了如此地步。
高骈被老师打量着,也只觉时间变得极其缓慢,几十息仿佛成了千秋万古。
“我石雄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你们这几个文武兼资的奇才门生。”石雄叹息一声:“寻常君王,容不下臣子门下有这么多奇英之才。”
“当然,有例外。譬如季汉先主刘备和诸葛孔明,还有先帝与老师自己。”
“先帝病危,令我辅佐幼主。我却没算计到装疯卖傻二十多年的光王,致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石雄怅然道,将光王成功发动政变的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如今先帝子嗣,尽被戕害。大局尘埃落定,不可撼动,我石雄唯有以死谢罪,以报先帝深恩。如此一来,当今圣人才敢放心大胆地任用你们。”
听到这里,高骈眼眶发热,顷刻泣不成声。
“你还年轻,未来大有可为,该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代名帅。在荒外吃一辈子沙子,不是你应有的命运。”
石雄温柔地拭去高骈脸上泪水:“陪我一起进京吧。以为师的身份,就算赴黄泉,也该有基本的体面。”
基本的体面,就是一年后“病逝”于长安,宣宗皇帝,也就是此前的光王,甚至舍不得给一个追赠。
说实在的,老师去后,高骈就不觉得自己有半点再对大唐忠诚的理由。
现实如此吊诡,这个帝国看起来千疮百孔,内里却相当瓷实。许多麻烦事,让高骈这个并不被宦官们喜欢的人到处救火,成了大唐第一名帅。但高骈知道,若没有自己,上边也有其他办法搞掂,无非多些周折。
时至今日,大唐这艘巨舶终于有了点散架的苗头。可高骈已经老了,不复青年时的锐气和赌性。
他将目光投向一边的侄子高彦,在高彦的蹀躞带上,清楚看见一张精致的鬼怪面具。
那是著名的兰陵王面具。
祖父高崇文年轻时就很喜欢佩戴。
高骈自己,认识老师之前也是如此;得石雄收入门墙后,则将面具弃若敝屣。
高骈不知道该不该点拨一下高彦,告诉他,丢弃你的面具,才能取得更高成就。
高彦没有高骈的经历。这种话,高彦未必能理解。
相比青年时的高骈,高彦做事更加果决。
高彦却未曾像高骈一样,见识过真正的伟大。
汉高祖刘邦不择手段,却也景仰于信陵君的风范,所以才有冲天豪气,缔造出豪气干云的四百年大汉。
若高彦真有夺取天下的器量,高骈不介意为他铺路。渤海高氏曾经建立过北齐王朝,若能再建立一个,对整个家族都是利好。
但高骈始终觉着,心中只有功利的人,没有成为人君的气象,说不定还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举。
“努力罢。”高骈眼中转作温和的嘉许神色,在高彦背上拍了一下。
想起一母同胞的弟弟病逝前,将这个独子托付给自己的殷切眼神,高骈默默叹息。
自己已尽人事,事情今后发展,便由造化决定。
只希望高彦不要辜负自己的期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