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辗转
“我走了,别再想着我了,都忘了吧。”
魂归消散,柔嘉又变回了那个一心只为康贵人着想的婢女,傅孤闻再不经意地看见柔嘉时,也没了那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阴璃再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须臾仙境。
轰鸣的钟声和诵经声,此起彼伏。
她的一丝残魂也回到了佛龛上的锦盒中,喟叹了口气:“前尘已了,我选第二条路。”
地藏王似乎一点不意外,双手合十默念善哉:“就因为你执念心系苍生,所以神格迟迟未退,阴璃,老朽便助你吧。”
斗转星移,数十载匆匆而逝。
对于潜心闭关修炼的阴璃来说,不过眨眼之间,而对于人世间,却迎来了朝代更迭。
玿景五十三年冬,子时的更漏刚滴过三响。
“当——”
宫城西北角的景阳钟毫无预兆地撞响,惊起栖在琉璃瓦上的寒鸦。
沈瑄跪在龙榻前,看着父皇伸出枯槁的手,苍老的面容却仍旧遮掩不住骨相的俊逸,但病痛的折磨却让他精神不济,睁开的眼眸也有些浑浊。
傅孤闻已经知道,自己的寿命临近尽头……
“瑄儿,你是众皇子之首,虽非嫡,但你知道的,父皇的所有皇子都没有嫡庶之别……”
沈瑄心慌的脸色发白,也预感到父皇要说什么,他连连摇头:“父皇,别说了,您身体会好的,儿臣这就去宣御医……”
傅孤闻眼瞳中散出最后一丝清明,手也用力抓紧了沈瑄的腕子,那力道,属实和这几个月来截然罕见。
“没用了,听父皇说完吧……”傅孤闻喉结滚动,勉强挪身坐起来一些,“父皇传位于你,你也要禁忌,一切要以黎民苍生为主,善待你的弟弟们,还有……”
沈瑄痛苦的心脏好像停滞了。
其实,他和所有的弟弟们,并非父皇所生,都是从宗亲中过继来的。
为此,后宫妃嫔和不少大臣们,没少私下磋商,一边不满傅孤闻不亲近后宫,不留子嗣而恼,一边又担心众多皇子难以得傅孤闻赏识青睐,担心日后传位无人。
可是……
只有沈瑄自己明白,父皇对他和所有弟弟一视同仁,恩威并施,疼爱有加,治国有方,开创盛世,对后宫嫔妃也敬重宽厚,在位六十三年,当真是一位明君,也是一位仁帝。
“父皇,儿臣都知道,您别说了……”
傅孤闻苦笑了下,转而伸手抚摸着沈瑄的脸:“别哭,成帝王者,喜怒不形于色,也不要让人看出你的任何情绪心性……瑄儿,还要善待朕的后宫众妃嫔,她们……这辈子不易……”
花季的年华入了宫,本以为能伺候圣上,孕育子嗣,指望荣宠和子嗣傍身,奈何……
傅孤闻从未亲近任何人,致使所有妃嫔如似守活寡一般,苦苦熬了大半辈子。
他知道,自己愧对这些女人……
“朕这么多年……无愧于心……唯独……”
傅孤闻想着什么,怅然的目光透过层层纱幔屏风,恍若飘移出宫殿,看着这巍峨雄伟的金銮宝殿,可他却仍旧记不起心中……到底缺失遗忘了什么。
是时候该去找寻了。
“父皇……父皇!”殿内传来沈瑄痛苦的哀哭。
太监匆忙躬身进来,看着龙榻上阖眸已去的人,哀恸的一怔,手中拂尘落地,许久才哽咽地宣告:“陛下……薨了……”
殿外钟声愈发急促,七十二扇雕花窗棂被北风撞得砰砰作响,雪粒子混着冰碴在窗纸上刮出细碎的哀鸣。
不多时,六宫同时响起恸哭。
尚衣局连夜拆了所有朱红帐幔,司礼监掌印太监捧着金丝楠木椁踉跄奔来时,积雪已经漫过汉白玉台阶。
沈瑄麻木地看着宫人们将父皇的遗体移入梓宫,那方沉甸甸的蟠龙玉玺压在他膝头,寒玉的凉意渗进骨髓。
卯时初,大雪封了九重宫门。
礼部尚书跪在雪地里呈上丧仪注,猩红官服被雪水浸成暗褐色:“启禀太子殿下,按祖制需停灵七日,待……”
“知道了。”沈瑄打断他,指尖掐进玉玺的螭龙纹。
七日后寅时,送灵队伍在暴雪中启程。
七十二名挽郎抬着梓宫走过朱雀长街,纸钱混着雪片在空中翻飞如蝶。
沈瑄捧着灵位走在最前,玄色冕服被北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他能听见身后老臣们压抑的咳嗽,听见金吾卫铁甲上冰棱碎裂的脆响,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他想着父皇生前的音容笑貌,苦痛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跪——”
司礼监尖利的嗓音刺破雪幕,沿途跪拜的百姓化作绵延百里的素色浪涛。
沈瑄突然踉跄了一下,左膝传来锥心刺痛。低头才见锦靴早已被雪水浸透,血渍在皑皑雪地上绽开红梅。
掌事太监要来搀扶,却让沈瑄忽然想起,十岁围猎时他不慎坠马,父皇匆忙驾马赶来,一把稳稳地接住他,说:“瑄儿莫怕,有父皇在呢。”
可如今……
“父皇……”
沈瑄痛苦的再也遏制不住,看着棺椁,涕泪交织。
次日辰时,太极殿金钟九响。
沈瑄望着铜镜中十二章纹的玄衣纁裳,忽然觉得陌生。
礼官正在殿外诵读新帝年号,他伸手抚过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原来这就是皇权的重量,压得人脖颈生疼。
殿外雪霁初晴,一缕朝阳刺破云层,恰落在展开的继位诏书上。
“臣等谨奉大行皇帝遗诏,皇太子沈瑄仁孝天植……”
尾音被突然掀起的北风吹散,沈瑄的指尖触到玉玺底部凹凸的篆文。
当印鉴落在明黄绢帛的刹那,他瞥见诏书边缘一抹暗红,恍惚又见父皇临终前嘴角溢出的那缕血丝。
“陛下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响彻殿宇,震得梁间积雪簌簌而落。
沈瑄望向丹墀下黑压压的朝服,一步一步走向众人之巅,那一座冰冷透骨的巍峨宝座。
已为魂魄的傅孤闻,就看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