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风华东有扶苏
第六百一十章 汴京书页泪
“温姑娘,今天这么早?”
“昨天有份古籍没有抄完...便想着今日来早一些。”
“这样啊,那个靠窗位置还是没人坐,温姑娘请便,要来杯茶么?”
“好,谢谢。”
茶水入杯盏的声音在国子监的藏书阁里响起。
“说起来,又到了一年诗会最多的时节了,虽然眼下在打仗,京城也在北迁,比起往年寂寥了许多,但梅园、汴水两处诗会还是会照常办的,温姑娘可曾想好要去哪边?”
“可能不去了吧,北境的大学在收录天下文集,国子监里有些孤本已经很难辨识了,恰巧小时候我读过,便想着将它们复原出来,应该没什么时间。”
“温姑娘又有才学,又心系文华盛事,实在是学子们的楷模--我也觉得诗会没什么意思,现在这时局,诗会流出来的诗词反而还大多是伤春感秋之语,靡靡之音配不上铁血山河啊。”
“但最近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士子学会做实事了,北境那边大学的情况传回来后,很多人都想去为局势做些事情,偶尔有些出彩诗词也在着眼时事--终究是越来越好的。”
“这倒是...不过说起来,最近的出彩诗词也越来越少了,也有可能是靖王殿下那本《明月集》太过重若万钧,拜读过的人都明白,有靖王殿下珠玉在前,诗词是越来越难写了,”负责看顾藏书阁的老人笑着感叹一声,“自古文无第一,若是其他人,肯定还会有士子不服气,可这几年看下来,文韬武略,靖王殿下都堪称奇才,实在是让人不服也不行。”
他放下茶盏离开,而在他身后,再次听见那个人的名字的温茹微微怔了怔,随即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好像这样就可以掩饰她突然加快的心跳,不被旁人察觉。
殿下...这个称呼听起来,好像在说他已经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走得好远好远。
偶尔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虽然自己落水难免显得有些狼狈,他也因为下水救自己而湿了衣服和头发,但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温茹喜欢看人的眼睛,她以前总是看不清东西,包括人的模样,但她总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些足以接近熟悉或是远离戒备的光芒,就像只受到惊吓就会立刻逃离的兔子,她第一次见到顾怀时,其实并不知道他是否俊朗,是否年轻,呛水之后朦朦胧胧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的眼睛好漂亮,漂亮到让人看着就觉得很心安。
后来的事情其实也算是一种顺理成章,按她往日的性子来说,能在国子监平平静静地生活那么多年,在爹爹已经出面道谢的情况下,其实她是可以不去找顾怀的,就像以前一样,读自己的书,写自己的故事,黎明时去湖边看最喜欢的晨雾,就那样安静地生活下去,直到某一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披上红盖头去到另一个人家就好。
但她终究还是去了,挨了顾怀的偷袭,带他去见爹爹时满心慌乱以为他要向爹爹提亲--这件事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温茹想起来便会烧红了脸,因为顾怀去寻爹爹...真的就只是谈公事而已,而她却在瞎想到了那么远。
然而误会归误会,女子的羞恼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那段日子里她总是忍不住想靠顾怀近一些,直到后来也没想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才学?毕竟他能写出那么好那么好的诗词;也或许是因为他的性格?待在他身边总是很舒服,能听见一些平日里听不到的东西,能听见他认真又有趣的解释;当然也更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在那间学舍里,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的她总是努力想看清他的脸,心里跃动着刚刚找到属于她的小小洞窟的窃喜。
--这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很多记忆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模糊,反而是当初那平淡安宁的一段时光,总在不经意的时刻浮现在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温茹好像还能闻到学舍窗边养的那几盆花草的味道,能闻见他儒衫上好闻的气味,能看见空气里阳光斜斜照下时投映出的灰尘,被风拂动的窗帘,能数清他垂头动笔时眉头皱了多少下,嘴角挑起了多高的弧度。
后来啊,他就离开了京城,交集也仅限于来往的书信,代写的故事的简纲,自己那段时间总是向爹爹打听那些有他在里面的事情,只可惜爹爹是国子监的祭酒而不是兵部的官员,很多事情都只知道个大概,直到江南的战报在京城传开,直到京城下辽国的骑兵被驱赶,直到北境的防线稳固下来,她才发现,原来他做了那么多厉害的事情,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个世间写下了那么多故事。
可惜那些故事里都没有她--然而仔细想一想,或许没有她才是正常的事情。
她今年二十了,从出生开始就在国子监,她习惯了国子监的一草一木,习惯了藏书阁里像山一般的书卷,她总是通过那些文字去看这个世界,不敢轻易地走出她熟悉的地方,她总是试图想象着顾怀经历的那些故事里有自己的身影,却无论如何也觉得违和,就好像她注定只能待在这片熟悉的空间里,等着远行的他回来,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跟自己说一句好久不见。
讨厌这句话,讨厌那些时常上演的离别与重逢。
眨眼又过了快一年,他离开的时候京城还在花开,然而现在已经下起了小雪,那天他想要带着国子监的士子一起走,和爹爹聊得不怎么愉快,当时自己藏在一边小心地看着,很害怕他们就这么吵起来,好在最后爹爹也只是甩着袖子走远,他也只是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给堂堂藩王甩脸色看这件事后来可是被爹爹吹嘘了好久--只可惜到最后也没拦住国子监被挖了个半空。
自己当时是在想什么呢?肯定不是在担心他会治爹爹的罪,他一直都不是那种人;也不是觉得他成了藩王之后就变得陌生,因为他的眉眼还是和当年一样好看--他依旧像是曾经突兀地走进自己生命里的那个读书人,身上带着让人安心的味道,站在阳光下面,不远不近,一切都刚刚好。
那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说出那句“爹爹在给我说亲事了”?
他说过人想问某些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大多有了答案,自己或许是在期待他脸上露出一丝惊意和迟疑,或许是在希望几年来那种小心翼翼的观望和靠近最后落到实处,或许是觉得当他意识到自己倒了该嫁人的年纪,他会给出一个答案--无论是好还是坏,但终究是一个答案。
然而他只是怔了怔,然后收敛笑容沉默了片刻,轻轻说着:“也不知道谁这么好运,能娶到天下第一的才女。”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不像拒绝的拒绝,就像是站在雨天的国子监,两处阁楼的屋檐下方对望,明明很近很近,然而中间溅起的水花和打落的残叶都在提醒两个人,走不过去。
雨天...温茹想象中最好的日子就是雨天,那是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在临摹他的字帖时,在一遍遍写着他的名字时才会出现想象,他坐在窗边提笔写着什么,她靠在软塌上手捧着旧书卷,雨水淅淅沥沥地从檐上滴下来,落在青石板上的一个个小凹坑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却常常落在自己身上,一点温润的笑意就能让她的心跳加快,美好得几乎让她流下泪来。
她喜欢他,但不敢直白地说出来;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但他终究是在离开前说了最不像告别却的确是告别的话。
有些故事就像雨停,突然就划上了**,故事里的其中一个人还在呆呆地望着,另一个人却已经走远了,只剩下收好的纸伞,还在檐下滴着水花。
爹爹总说女孩子要克制守礼,既然故事写到了这里,自然就该把笔锋给停下,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让自己忙起来,复原古籍,写书讲课,国子监多出了个正式授课的女博士,她的才名也比当年更盛,天下动荡的局势总干扰不到一角读书的地方,她觉得时间再久一些,自己再忙一些,该过去的总会过去--毕竟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读惯了诗书的女孩子遇见了一个读书人,这样的故事开局略显老套,那么自然也配得上一个简单潦草的收尾,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之类的,实在有些不适合她。
只是把忧思化作文辞,字里行间却都是未竟之言,她每次读到“顾”字或者“怀”字都会下意识地顿一顿,她总能听见那些传唱的他的诗词然后忍不住想起他的侧脸,她总是在想,如果当初说得再明白一点,再决绝一点,是不是他就不能用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转身离开,而是会认真地思考片刻,再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样想无疑是极悲哀的,每一个女子出现这样的想法的时候,都代表她们在某一段感情里开始沉沦--“如果”这两个字总是残忍而又给人希望,因为会感到遗憾的人总是在期待另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结局,那看起来美好但却是镜花水月的结局。
她越来越消瘦,爹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心思,在那些日子里见了很多青年才俊,然而每次她拿起那些画像,听着自己爹爹说着他们的好,说着成亲之后的生活,她却总能在那些画像上看到那张不会随着时间模糊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明亮的脸来。
做不到,做不到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就忘了潦草结尾的故事,做不到以后就只能当个陌生人,在听到他的事情之后,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一句我知道了。
她妆奁暗格藏着顾怀用秃的狼毫笔,笔杆裂痕处缠着她出嫁时才该用的青丝。
今年汴河放灯的时候,她悄悄在水灯上写了好几遍“怀”字。
他离京那日,她躲在人群后看着他的仪仗,透过掀起的车帘,他的侧脸像幅晕染的水墨画,刻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位置。
她总是想忍住不想她,但他离开之后的日子,却处处都是他。
落雨时想他。
天明时想他。
提笔时想他。
休憩时想他。
什么时候才能不想他?
眼前突然模糊了起来,顾怀送给她的眼镜似乎起了雾气,她轻轻取下来,却发现上面一如当年一样明亮,有泪痕的只是她的眼帘。
爱而不得,原来是这么让人难过的事情。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