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布衣李破山

017 年入不惑的私塾先生


  内城,司隶三州边上的一座小镇。

正值发月俸之日,一个年入不惑的教书夫子,提着在集市买的鲜鱼,正欢喜地往家中走。

“先生,贾先生。”未走几步,在后有一个屠子追上,将一些卖剩的臊子肉,塞到了教书夫子的手里。

“贾先生,去年我儿随你念书,性子也稳了,也不出去胡闹了。这镇上的人都说,是先生教学有方。瞧着这几个州郡的地方,先生教出的人,入朝为官的都有四五了。”

被称为贾先生的人,便是贾周。他抬了头,刚要推辞一番,不想屠户已经匆忙跑开。

贾周笑了笑,索性即来则安,一手勾着鱼,一手勾着臊子肉,继续往家走去。

年入不惑,若生活没有意外,他会和家中的病弱妻子,在这般的小镇子中,教书老死。

月俸不过三钱,他分了半钱,一出手便买了鲜鱼,算得上难得的一次阔绰。

小镇尽头的泥路,泥路尽头的草屋。

贾周理了理身上的旧袍子,才推了院门。不想今日又来了人,二三贵客穿着华袍,见着他都纷纷起身。

贾周微微皱眉。

“见过贾先生。我家家主说了,今日务必要请先生入府。”

“诸君,我一个破教书郎,何至于此。”

“先生为何总是不愿。”为首一人叹息,“窝在这小镇里,有个甚的作为。我家主说了,先生是有本事的人,若去了府中,自会有一番富贵。”

贾周摇头。

男儿郎志在四方,即便年入不惑,他亦有往上之心。但不同的是,他知道时机未到。且,家中病妻不可远行。

“先生真不愿?”

“我讲了,我是个破教书郎,无甚的本事。”

入院的二三人,久劝不动,也有些生了气。

“我等都查过了,贾先生的父亲在院试时冒籍代考,贾先生亦有连带之祸,此生再无科考入仕的可能。若不入仕,又不做门客,先生真要老死在镇中?”

气氛不对,恰在这时,里屋中传来了咳嗽声。

贾周笑了笑,指着里屋方向。

“侍顾病妻,我哪儿还有时间去做门客。不若如此,待吾妻病好一些,我亲自去入府。”

这一句,终于让这二三人脸色稍缓。其中一人犹豫着要拿出钱袋,但终归没拿出来,而是甩了甩手,往前离开了院子。

贾周面色不变,放下鲜鱼与臊子肉后,平静入了里屋。

里屋很黑,惧光的妻子终日卧躺,唯有在天稍稍阴凉的时候,贾周才会背着病妻,两人在院中静坐一二时辰。

“郎君,奴家是否拖累了你。生不得子嗣,又让你困于家室。”

“讲笑话了。”贾周倒了热水,喂着妻子喝下。

“奴家知郎君是大才之人,我听说回春堂有一味枯死草——”

“莫讲这些。”贾周打断。

他向来是个心善的人。近些年来,唯一一次动怒,是因为城外山贼杀了他三个学生。他在城中散出贼寨藏宝的消息,不出一月,那伙山贼便被悉数剿灭。

待病妻吃了鲜鱼,又入了睡。

贾周才孤身一人,捧着一卷旧书,一边研读,一边会抬起头,沉默看向夜空。年逾四十,他约莫这一生,都走不出镇子了。

年少时候的青云志,一转眼间,便死在了柴米油盐的纠缠中。

……

“先生,贾先生,李志中榜了!”

秋凉之后,便入了冬。在一汪死水的生活中,作为小镇最为出彩的私塾先生,贾周终于听到了好消息。

当然,在这之前,他教出来的学生,亦有不少中榜,其中一人甚至还登了探花郎。只可惜这些门户子弟,在中举之后,都纷纷转拜了师门,投在名儒门下。

没人会记得一个小镇的私塾先生,甚至,连秀才都不是的私塾先生。

“先生,李志是耕读的寒窗学子,又得先生悉心教导,这一次定会回报先生。”

贾周抬头,只觉得秋凉的天气,一下子暖和了许多。他记得很清楚,学生李志赴考之前,含泪与他道别,跪在他面前长拜,说了许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话。

教了三年,他免了李志三年的束脩。

“先生,不若入长阳一番,刚巧有马车同去。若是赶得及,或能赶上李志的入府之喜。”

贾周本想推辞。但不知为何,心底总有着一股气,他自信教书育人并无问题,为何那些个教出来的学生,总是攀去了富贵之路。

他咬了咬牙,从月俸抠出了二钱银子,买了学生李志喜欢的糕点蜜饯,坐上了入长阳的马车。

……

“我家贵人说了,与先生不熟,请先生回吧。另外……这些个甚的东西,看着就是贱价之物,我家贵人也不喜欢的。瞧着你,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学究,便莫要学人攀关系了。”

一栋新开的宅子外,贾周孤独地立着。二钱银子的糕点蜜饯,被丢得哪里都是。离得近些的一颗干枣,被管家抬腿踢走。

门户大开,却没有他的请柬。来来往往的人,皆穿着富贵华袍,也与他格格不入。

几个大腹便便的文人,指着落魄不堪的贾周,嘴里发出快活的笑声。

“先生回吧,我家贵人不会见你。我家贵人说了,教他的先生,是张府的张大儒士。听说先生连秀才都不是,一个小镇的破教书郎,如何能教出甲榜的贵人呢?”

“不若这样,有个蜀州士子东方敬,刚巧考了状元。你便去说,说他亦是你的学生。”

附近再度哄堂大笑,与府内的欢庆之声连成一片。

贾周脸色平静,转身之时,又闭了闭眼。只觉得心里面,坚持了很久的东西,一下子便碎了去。

他抬起头,看着日暮西沉下的长阳巨城,久久不动。他缓缓伸手,将落在面前的阳光,沉着目光整个撕碎。

另一枚古怪的种子,突然在心里种下,仅短短的时间,又开始生根发芽。